“伯温啊。”
朱元璋端着酒杯,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沉默饮酒的刘伯温身上。
“你看朕今日这宴席,办得如何啊?”
而此刻的刘伯温,早已没有了心思。
当那四菜一汤被端上来的瞬间,他的瞳孔,就在急剧地收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陛下天恩,臣,感激不尽。”
只是这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01
洪武年间的金陵城,早已不见了昔日战火的半分痕跡。
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歌舞升平,夫子庙里的香火缭绕不绝。
街头巷尾,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的,是历经多年动荡后,对安稳日子最质朴的满足。
大明,这个由无数鲜血和白骨浇筑而成的新生王朝,正以一种蓬勃的姿态,向世人展示着它的威严与气度。
然而,在这片繁华盛景的背后,在那巍峨壮丽的皇城深处,一股无形的暗流,却正在悄然涌动。
紫禁城的乾清宫内,新朝的缔造者,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常常在深夜独自枯坐。
他不再是那个与兄弟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濠州重八了。
龙椅是冰冷的,皇冠是沉重的。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昔日战场上的喊杀声,兄弟们的豪言壮语,都会在他耳边回响。
但他看到的,却不再是情同手足的画卷,而是一张张功劳簿上,那触目惊心的人名和封赏。
李善长,韩国公,位列文臣之首,权倾朝野。
徐达,魏国公,手握重兵,威震北疆。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公侯伯爵,他们就像一根根枝繁叶茂的藤蔓,盘根错节,几乎要将大明这棵初生的大树包裹得密不透风。
朱元璋拿起一份奏折,上面是弹劾中书省丞相胡惟庸结党营私的罪状。
他面无表情地将奏折扔进火盆,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愈发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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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些功臣们,曾是他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可如今天下已定,剑太锋利,就会伤到持剑之人。
盾太坚固,就会挡住皇帝想要看到的东西。
人到中年,朱元璋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猜忌的分量。
他从一个最底层的乞丐,一路走到九五之尊的宝座上,见过了太多的人性反复与世事无常。
他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更何况,他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扫清一切潜在的障碍。
这天下,姓朱,也只能姓朱。
在金陵城的一座僻静府邸内,诚意伯刘基,也就是世人熟知的刘伯温,正对着一盘残局,长吁短叹。
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作为朱元璋身边最重要、也最懂他的谋士,刘伯温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之上那微妙而危险的变化。
皇帝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神里的审视和考量却越来越多。
早朝时,他会有意无意地询问某位将军的兵权交割情况。
议事后,他会留下一些新晋的年轻官员,单独垂询。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在刘伯温这位洞察人心的大师眼中,无异于雷雨来临前的沉闷预兆。
他知道,皇帝那颗曾经与他们紧紧相连的心,正在慢慢变得坚硬,变得遥远。
那是一颗帝王之心,孤独、多疑,且不容侵犯。
“老爷,您又在为国事烦忧了。”
老管家端上一杯热茶,轻声说道。
刘伯温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那句古老的谶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难道这真是所有开国功臣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吗?
他不愿意相信,但理智却在无情地提醒他,这恐怕是唯一的答案。
他与朱元璋相识于微末,一路辅佐他驱逐蒙元,建立大明,其中的艰辛与情谊,非外人所能道。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太了解朱元璋了。
那是一个可以将个人情感彻底摒弃,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的雄主。
当他认为某些人或事已经成为江山社稷的威胁时,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情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挥起屠刀。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中,一道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朱元璋下诏,将于三日后,在奉天殿举行“恩荣宴”,遍邀开国元勋,共叙君臣之情,同忆峥嵘岁月。
消息一出,整个金陵城的功勋集团都沸腾了。
大部分臣子,特别是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们,都将此举看作是皇帝念旧情的表现。
他们认为,这是陛下对他们这些老兄弟的最高褒奖,是天大的荣宠。
一时间,各大公侯府邸张灯结彩,互相道贺,忙着准备赴宴时要穿的朝服,揣摩着该如何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忠心与感激。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皇帝坐稳江山之后,与大家一同分享胜利果实的一场盛宴。
然而,当圣旨送到诚意伯府时,刘伯温在接旨之后,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将那明黄色的圣旨铺在桌上,反复摩挲着上面“恩荣宴”三个字。
“恩荣......”
他口中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劲,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以他对朱元璋的了解,这位皇帝从不做任何没有深意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设宴?
如果真是为了叙旧,为何不选择在更为私密的后宫,而是设在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奉天殿?
如果真是为了施恩,为何最近又在暗中削夺兵权,提拔新人?
这一系列的反常,让刘伯温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恩荣”二字的背后,隐藏着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开国元勋,就是网中的鱼。
赴宴的前一天晚上,刘伯温彻夜未眠。
他想过称病不去,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在朱元璋的眼中,不赴宴,就是心虚,就是抗旨,那会死得更快。
他也想过联合一些头脑清醒的大臣,共同向皇帝进言,试探其真实意图。
但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
如今的朝堂,人心涣散,各自为政,谁又能真正信得过?
贸然联络他人,若是被有心人告密,更是弥天大罪。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单刀赴会。
他必须亲自去看看,朱元璋到底为他们准备了一场怎样的“鸿门宴”。
只有亲眼见证,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他那双写满忧虑却依旧清明的眼眸里。
他知道,明天的那场宴会,或许将决定所有开国功臣的命运,也包括他自己。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饭局,而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02
三日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给雄伟的紫禁城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受邀的开国功臣们,一个个身着崭新的锦绣朝服,怀着或激动、或期待、或忐忑的心情,陆续抵达了奉天殿。
他们三五成群,在殿外的广场上互相寒暄着。
“李兄,今日气色不错啊,看来这太平日子过得舒心。”
“哪里哪里,还是徐将军您威风不减当年,镇守边疆,劳苦功高啊!”
客套话语间,掩饰不住的是各自的得意与矜持。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天子门生”、“开国元勋”的光环之中,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只有少数心思缜密之人,如刘伯温,在踏入皇城的那一刻,便感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安静了。
以往举行宫宴,总是宫娥彩女穿梭如云,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可今日,从午门到奉天殿,一路上除了巡逻的卫兵,几乎看不到任何多余的宫人。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是喜庆的酒香,而是一种近似肃杀的寂静。
当大臣们走进奉天殿时,更是集体愣了一下。
偌大的宫殿,足以容纳千人议事,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旷和清冷。
殿内没有悬挂华丽的宫灯,没有铺设名贵的地毯,甚至连宴席的桌案,都是用最普通的木料制成。
这哪里像是皇帝宴请股肱之臣的“恩荣宴”,分明比寻常富户的家宴还要简朴。
更让大臣们心中犯嘀咕的,是分列在大殿两侧的侍卫。
他们站得笔直,如同雕塑一般。
但他们不是寻常的御林军,而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毫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仿佛不是在护卫宴席,而是在监视一群即将被审判的囚犯。
一些大臣开始感到背心发凉,他们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容,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就在众人心中惴惴不安之时,一声高亢的唱喏划破了殿内的沉寂。
“皇上驾到!”
身穿一身朴素龙袍的朱元璋,大步从后殿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扫过每一位臣子,显得格外亲切。
“众位兄弟,都来了啊!快快免礼,今日是家宴,不讲那些虚礼。”
他热情地招呼着众人,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能与大家同穿一条裤子的朱重八。
这番姿态,瞬间打消了许多人心中的疑虑。
武将们大多是粗线条,他们见皇帝如此平易近人,立刻将刚才那点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纷纷上前,激动地向朱元璋行礼问安。
朱元璋一一拍着他们的肩膀,亲切地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回忆着当年一同征战的往事。
“常家的兄弟,还记得当年在鄱阳湖,你替朕挡的那一箭吗?现在伤疤还疼不疼?”
“蓝玉啊,你小子,当年就属你最能打,现在酒量是不是也见长了?”
一番话下来,许多老将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他们彻底放下了戒备,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皇上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大哥。
然而,站在人群后方的刘伯温,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注意到,朱元璋虽然言语热络,笑容满面,但他的眼神深处,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那是一种上位者审视下属的眼神,是一种猎人观察猎物的眼神。
他的热情,不过是一种精湛的伪装。
刘伯温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宴席开始,太监们流水般地端上了酒菜。
然而,当大臣们看清桌上的菜肴时,刚刚被点燃的热情,又一次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龙肝凤髓。
桌案上摆着的,不过是些萝卜、白菜、豆腐之类的寻常素菜。
酒,也是最普通的米酒,浑浊而辛辣。
这下,就连最迟钝的武将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这就是皇上说的恩荣宴?也太寒酸了吧?”
“是啊,还不如咱们府里下人吃的呢。”
抱怨声虽小,但在安静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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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自然也听到了,但他丝毫没有生气。
他端起一碗米酒,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朗声说道:
“诸位兄弟,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是不是觉得,朕今天这顿饭,太小气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朕告诉你们,今天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我们当年打天下时,一起吃过的苦!”
“那会儿,我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能有一块豆腐,一碗米酒,那就是天大的享受!”
“如今,天下太平了,你们一个个都封公拜侯,过上了好日子,但不能忘了本!”
“朕今天请大家吃这顿饭,就是要让你们忆苦思甜,记住我们大明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掷地有声。
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将所有的不合理都变得合情合理。
大臣们听完,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
他们纷纷起身,朝着朱元璋躬身行礼,口中高呼:“陛下圣明!臣等知罪!”
一时间,殿内谀词如潮。
“皇上说的是啊,想当年我们啃树皮的时候,哪想得到今天。”
“还是陛下高瞻远瞩,我等只顾着享福,实在惭愧!”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好了好了,都坐下吃吧。今日,君臣一心,不醉不归!”
气氛再次变得热烈起来。
大臣们纷纷动筷,夹起那些在他们看来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吃,一边大声赞美着皇帝的英明。
仿佛桌上的不是粗茶淡饭,而是琼浆玉液。
在这片喧闹的背景下,只有刘伯温,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他只是端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主位上那个谈笑风生的皇帝。
他知道,朱元璋的说辞,只是一个完美的幌子。
忆苦思甜?
如果真是这样,皇帝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将地点选在奉天殿?
这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可这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刘伯温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真相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看着同僚们一张张或真或假的笑脸,听着他们一句句言不由衷的奉承,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
这些人,曾经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何等的豪情万丈。
可如今,在皇权面前,他们却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盲目。
他们看不透这宴席背后的杀机,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去看透。
因为真相,往往是残酷得让人无法接受的。
刘伯温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杯中浑浊的米酒,映照出他忧心忡忡的面庞。
他预感到,真正的好戏,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开场,只是为了后面那致命一击所做的铺垫。
而他,必须在这场大戏落幕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
他的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03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奉天殿内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达到了一个顶点。
许多武将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开始勾肩搭背,大声地回忆着当年的勇武。
文臣们也放下了平日的矜持,互相敬酒,吟诗作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不时地举杯,与众人共饮。
他就像一个慈祥的家长,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嬉戏打闹。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忆苦思甜”的宴席,将会在这种和谐的氛围中结束时,朱元璋却突然拍了拍手。
殿门应声而开,几名太监鱼贯而入。
但他们手中端着的,并非新的菜肴,而是餐具。
他们动作麻利地将桌上那些残羹剩饭全部收走,换上了崭新的、洁白如玉的碗筷。
大臣们都有些发愣,不知皇帝此举是何用意。
难道后面还有真正的大餐?
就在众人猜测之际,朱元璋缓缓站起身,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
“诸位兄弟,刚才的开胃菜,吃得可还尽兴?”
“朕知道,那点东西,填不饱你们这些功臣的肚子。”
“接下来,朕要让你们尝尝,朕亲自为大家准备的几道‘硬菜’!”
听到“硬菜”二字,大臣们的眼睛都亮了。
他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地望向殿门。
很快,太监们再次进入大殿,他们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盖着银盖的托盘。
一股奇异的香气,开始在殿内弥漫开来。
当银盖被一一揭开,四道精致的菜肴和一碗清汤,被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然而,看清这所谓的“硬菜”之后,所有人都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第一道菜,是一盘清炒韭菜。
碧绿的韭菜,被切得长短一致,整整齐齐地码在盘中,看起来赏心悦目。
第二道菜,是一盘醋溜白菜。
鲜嫩的白菜心,配上浓郁的醋汁,一股酸爽的气味扑鼻而来。
第三道菜,是一盘红烧豆腐。
白嫩的豆腐,被烧成了诱人的酱红色,上面点缀着几颗青葱。
第四道菜,是一盘凉拌小葱。
水灵灵的小葱,被切成小段,用最简单的佐料凉拌而成。
最后的那碗汤,更简单,是一碗清澈见底的鱼汤。
说它是鱼汤,是因为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但汤里却连一片鱼肉、一根鱼刺都看不到。
四菜一汤,全都是素菜。
甚至比刚才的“忆苦思甜”宴,还要简单,还要清淡。
大臣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有的人茫然,有的人失望,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几分愠怒。
他们感觉自己被皇帝戏耍了。
这哪里是什么“硬菜”,分明是连寺庙里的斋饭都不如。
朱元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地说道:
“怎么?是不是又觉得朕小气了?”
“朕告诉你们,这四菜一湯,可是大有讲究的。”
“这里面的深意,若是有人能看懂,朕,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大臣们立刻来了精神。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对着桌上的菜肴评头论足,试图从中解读出什么微言大义来。
“这韭菜,青翠欲滴,是不是象征着我大明江山万古长青啊?”
“我看这豆腐,外红内白,一定是寓意陛下您,对我们这些臣子,外表严厉,内心却是一片赤诚!”
“那鱼汤呢?清澈见底,肯定是说陛下您为政清廉,明察秋毫!”
一时间,各种牵强附会的解读层出不穷,奉承之声再次响彻大殿。
朱元璋听着这些阿谀之词,只是笑而不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人——刘伯温。
而此刻的刘伯温,早已没有了心思去听旁人的高谈阔论。
当那四菜一汤被端上来的瞬间,他的瞳孔,就在急剧地收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