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钻进曹书言的鼻腔,却无法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分毫。
他像个丢了魂的木偶,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双眼失焦地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
一个年轻的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走过,轮子压过地砖缝隙,发出“咯噔”一声,这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他整个人猛地一颤。
就在三分钟前,他接了一个电话。
一个从妻子苏韵的手机上打来的电话。
仅仅三分钟,他感觉自己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过去十年温暖如春的岁月里,另一半,则坠入了此刻不见天日的冰窟。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离他远去,只剩下电话里那个人毫无感情的一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曹书言的世界,曾是一首由他和苏韵共同谱写的温婉小诗。
而现在,这首诗被揉碎了,被撕烂了,只剩下一地狼藉。
这一切,都要从今天清晨,那个飘着细雨的早晨说起。
01
云溪市的春天,总是伴着绵绵不绝的细雨,像一张巨大的宣纸,将整个城市晕染得水汽氤氲。
清晨六点半,曹书言准时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了身边的妻子苏韵。
厨房里,他熟练地淘米、煮粥,再把鸡蛋和馒头放进蒸锅。
结婚十年,为妻儿准备早餐,已经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书言,今天降温,你把那件灰色的薄毛衣穿在衬衫里面。”
苏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倚在厨房门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真丝睡衣,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眼神温柔得像窗外的春雨。
曹书言回头冲她笑了笑:“知道了,你也多穿点,花店里湿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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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苏韵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客厅。
曹书言端着热好的牛奶出去时,看到苏韵正跪坐在地毯上,细心地整理着茶几上的一瓶插花。
那是几支刚打了花苞的白色郁金香,被她三两下修剪、调整,立刻呈现出一种宁静而高雅的美感。
她是“苏韵花坊”的主人,一个把日子过得像花一样精致的女人。
“乐乐,起床了!再不起要迟到了!”曹书言对着儿子曹乐的房间喊道。
一家三口的清晨,就在这平淡而温馨的对话和锅碗瓢盆的交响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吃早饭的时候,苏韵的手机放在餐桌的角落,屏幕朝下,一如既往。
曹书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部深紫色的手机,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十年了,苏韵从不让他碰她的手机。
这件事,最初也曾让他感到一丝不快。
刚结婚那会儿,他开玩笑地想拿她手机玩个游戏,苏韵却像护着宝贝一样,笑着把他的手拍开。
“不行哦,这是我的‘私人领地’。”她当时眨着眼睛,俏皮地说。
后来,他问过几次,苏韵只是笑着说,里面都是些小姐妹的八卦和花店的商业秘密,男人看了会头疼。
时间久了,曹书言也就习惯了。
他是个中学语文老师,骨子里带着几分传统文人的清高和自信。
他觉得,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既然苏韵把它当成自己的一个小空间,那他就尊重她。
或许,这就是她保持自我的一种方式。
更何况,这十年来,苏韵对他、对这个家,都无可挑剔。
她孝顺双方父母,把儿子教育得懂事可爱,她的花店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她看他的眼神,永远都带着爱意和崇拜。
一个如此完美的妻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一部手机呢?
“爸,我的红领巾找不到了!”儿子曹乐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曹书言回过神,放下碗筷:“别急,我帮你找。”
他起身走向儿子的房间,经过苏韵身边时,她自然地伸手,帮他抚平了衬衫上的一丝褶皱。
掌心的温度,熟悉而安心。
曹书言觉得,拥有这样的生活,夫复何求。
他从未想过,这份他引以为傲的信任和安稳,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后,被那部他从不触碰的手机,砸得粉碎。
02
曹书言的单位是云溪市最好的初中之一,云溪实验中学。
他教语文,还是一个班的班主任,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儒师”。
他讲课旁征博引,风趣幽默,从不发火,却能让最调皮的学生都对他心服口服。
同事们也喜欢和他打交道,觉得他这人稳重、可靠,身上有种旧式读书人的温润。
上午第二节是他的课,讲的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将学生们带入那国破家亡、孤苦无依的悲戚意境中。
曹书言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这种沉浸在文字和历史中的感觉,它能让他远离尘世的喧嚣。
就像他喜欢苏韵一样。
苏韵就是他宁静的港湾。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十一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刚参加工作不久,路过学校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看到一家新开的花店。
店名叫“苏韵花坊”。
他走了进去,看到了正在低头修剪玫瑰的苏韵。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一刻,曹书言脑海里只冒出一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他们的爱情,就像那些文艺小说里的情节,简单、纯粹。
他每天都去买一束花,只为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从莎士比亚聊到三毛,从插画艺术聊到人生理想,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半年后,他们在一起了。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有了儿子曹乐。
他们白手起家,从租房子住,到贷款买了现在这套不大但温馨的两居室。
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每一天都充满了奔头。
他们计划着,再攒三年的钱,就在乐乐上小学的学区,换一套大点的房子。
苏韵常说:“书言,跟着你,我心里踏实。”
而曹书言也觉得,能娶到苏韵,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所以,对于手机那点“小秘密”,他更是觉得不值一提。
有一次,几个要好的男同事聚餐,喝多了酒,大家聊起自家的“妻管严”事迹。
教物理的张胖子拍着曹书言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曹,我就不信,嫂子那么滴水不漏的一个人,就没点啥事瞒着你?她那手机,真就一次没让你看过?”
曹书言当时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笃定地说道:“她信我,我也信她。夫妻之间要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日子还怎么过?”
他说得坦然,也说得真心。
他始终坚信,他和苏韵的婚姻,是建立在绝对信任和深刻理解之上的。
是那种经历过柴米油盐的磨砺,依旧能保持琴瑟和鸣的理想状态。
他甚至有些可怜张胖子他们,需要通过检查手机这种方式来获取安全感。
他曹书言,不需要。
他拥有的,是灵魂伴侣般的默契。
下课铃响起,他合上教案,对着学生们温和地一笑:“下课。”
他走出教室,习惯性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想看看苏韵有没有给他发微信。
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
他笑了笑,心想这个点,她应该正在店里忙着。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雨似乎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一种莫名的、极轻微的心悸,毫无征兆地掠过他的心头。
曹书言皱了皱眉,将这丝异样归结为春天气压低的缘故。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03
第三节课刚上到一半,曹书言放在讲台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苏韵花店的座机号码。
他冲学生们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教室外接听。
一般来说,苏韵白天很少会用座机给他打电话,除非是有什么急事。
“喂,你好。”
“曹老师吗?我是小莉啊!您快来市中心医院一趟吧!苏姐她……她晕倒了!”
电话那头,传来花店小工小莉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轰”的一声,曹书言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顶。
“小莉你别慌,慢慢说,怎么回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苏姐早上就说有点头晕,脸色不太好,我让她休息她也不肯。刚才她正在给客人包花,说着说着话,人就突然往后倒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现在正在去市中心医院的路上!”
后面的话,曹书言已经听不太清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句“人就突然往后倒了”像一把锤子,反复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以最快的速度和隔壁班的老师打了声招呼,让他帮忙照看学生,然后抓起车钥匙就往停车场冲。
一路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是高血压?是心脏病?还是更严重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一遍遍地踩油门,城市里拥堵的交通在这一刻显得格外令人烦躁。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时,苏韵已经被送进了检查室。
扎着马尾辫的小莉正焦急地在门口踱步,一见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
“曹老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苏姐。”
“不怪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曹书言声音沙哑地问。
“医生还在检查,说是看着不像脑溢血什么的,但具体原因还不清楚。”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慢火煎熬。
曹书言坐立不安,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一遍遍地回忆着早晨的苏韵,她倚在厨房门口温柔的笑,她帮他抚平衣领时温暖的手。
一切都那么正常,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名医生从检查室里走了出来。
“谁是苏韵的家属?”
“我是,我是她爱人!”曹书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医生,我妻子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还算轻松:“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B超显示阑尾肿大得很厉害,伴有穿孔迹象,所以才会引起剧烈腹痛和休克。没什么生命危险,但需要立刻安排手术。”
听到“没什么生命危险”这几个字,曹书言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猛地一松,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急性阑尾炎……
还好,还好只是阑尾炎。
他定了定神,连忙说:“好,好,医生,我们马上手术,请一定用最好的方案。”
“放心吧,这是常规手术。你去把住院手续和术前同意书办一下。”
“好的,谢谢医生,太谢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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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书言语无伦次地道着谢,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他转身对小莉说:“小莉,这里有我,你先回店里去吧,店里不能没人。”
小莉点点头,叮嘱了几句,便先离开了。
曹书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跑上跑下地去办手续、缴费。
医院里人来人往,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一切都显得那么嘈杂而陌生。
他像一个陀螺,被各种流程和单据驱使着旋转。
直到护士将苏韵的随身物品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个女士挎包,一串钥匙,还有那部深紫色的、他从未触碰过的手机。
04
苏韵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亮着。
曹书言独自坐在冰凉的排椅上,手里紧紧攥着苏韵的手机。
手机的金属边框硌得他手心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实在的寄托。
他看着那块光滑的黑色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憔悴而焦虑的脸。
十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名正言顺”地拿着妻子的手机。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打开它。
他想看看,这个被苏韵守护了十年的“私人领地”里,到底藏着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滑动屏幕,一个密码输入界面弹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输入了儿子曹乐的生日。
错误。
他又试了试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还是错误。
接着,他又试了苏韵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甚至是花店的开业日期。
屏幕上一次次跳出“密码错误”的提示。
曹书言的心,随着每一次失败的尝试,一点点地往下沉。
他自嘲地笑了笑。
曹书言啊曹书言,你真是昏了头了。
妻子正在手术室里,你却在这里像个小偷一样,企图窥探她的隐私。
他感到一阵羞愧,将手机揣进了口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开始给双方父母打电话,报了个平安,只说是普通的阑尾炎手术,让他们不要担心。
他又打电话给邻居张姐,拜托她放学时帮忙接一下曹乐,暂时带回家照顾。
做完这一切,走廊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盏红灯仿佛要将他的耐心全部灼烧殆尽。
他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他想到苏韵手术后需要人照顾,他得跟学校请几天假。
他又想到医药费的问题,这次住院手术,估计又要把他们辛苦攒的换房钱用掉一部分。
他还想到,苏韵醒来后,他一定要好好“批评”她,平时就是太要强,身体不舒服也不说,总是一个人硬扛。
想着想着,他的心里又被对妻子的心疼和爱意填满了。
至于那个手机和密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这个秘密无伤大雅,只要他们的家还是完整的,只要他们还深爱着彼此,那就够了。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中”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告诉他手术很顺利。
曹书言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他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着麻醉还没完全消退、仍在沉睡的苏韵,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干裂,看起来那么脆弱。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发誓,等她好了,他再也不让她那么辛苦了。
他要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
护士把苏韵推到了独立的病房,曹书言安顿好一切,又去打了热水,买了些生活用品。
等他忙完回到病房时,夜幕已经降临。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病房里,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微弱而规律的“滴滴”声。
苏韵还在睡着,呼吸平稳。
曹书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感受着她的体温。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和精神都像是被掏空了。
他把苏韵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准备趴在床边眯一会儿。
就在他眼皮打架、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突兀的震动声,将他猛地惊醒。
是那部手机。
在寂静的病房里,它固执地响了起来。
05
手机的震动,在安静的病房里,如同擂鼓一般,敲在曹书言的心上。
他怕吵醒刚做完手术的苏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了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没有备注姓名,归属地是本地。
曹书言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直接挂断。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里说,万一是花店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呢?供应商?或者某个重要客户?苏韵现在这个样子,他作为丈夫,理应替她处理。
这个理由,强大到足以压过他内心的所有挣扎。
他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门口,将门拉开一道小缝,闪身进了走廊。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他脸色也有些发青。
他深吸了一口气,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你好,我是苏韵的爱人,她现在……”
他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只来得及说出半句。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铺直叙地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曹书言的耳膜,扎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甚至没听清后面还有没有话,大脑就在一瞬间被彻底清空,成了一片空白的雪原。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刹那间消失了。
他听不到远处护士站的谈话声,听不到隔壁病房的电视声,也听不到自己因为惊骇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那精致的、被妻子珍宝了十年的手机,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想开口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类似漏气一样的声响。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瞬间抽走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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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沉闷的撞击声才让他有了一丝真实感,也让他没有当场瘫倒在地。
手机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
“啪”的一声,摔在光洁的地砖上,屏幕亮着,显示通话已经结束。
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标志,分裂出无数个绿色的鬼影。
曹书言靠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向下滑,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部亮着屏幕的手机,像是在看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牙齿都在打颤,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