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紫禁城养心殿的灯火依旧明亮如昼。
乾隆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他望着窗外的墨色,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你说......那个农夫,地方官真的就找不到吗?”他头也不回地问向身边的近臣。
老臣躬着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为难与迟疑:
“回皇上,山东巡抚的奏折上呈报的结果是......”
老臣欲言又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结果是什么?”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查无此人。”
01
乾隆二十二年的夏天,比往常的任何一个夏天都要来得更加燥热。
这已是爱新觉罗·弘历,这位大清朝的第四位皇帝,第六次踏上南巡的路途。
御驾的龙舟舰队,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金色宫殿,沿着京杭大运河缓缓南下。
船上旌旗招展,甲士威严,文武百官随行侍奉,气派非凡。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华与威严之下,包裹着的却是一颗略感乏味与疲惫的帝王之心。
一连数日的舟车劳顿,加上这沉闷如蒸笼般的暑气,让这位天下之主也感到了一丝烦躁。
他透过龙舟上精雕细琢的窗棂向外望去,运河两岸的景致千篇一律,前来接驾的地方官员们,脸上堆着的也都是一副副精心准备好的、毫无新意的恭敬笑容。
看的多了,听的也多了,便觉得索然无味。
这天午后,龙舟行至山东地界,日头正毒,连一丝风都没有。
知了在岸边的柳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仿佛要将这夏日的全部烦闷都宣泄出来。
随行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在船舱里摇着扇子,昏昏欲睡。
乾隆帝实在是待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也憋着一团火,需要一个出口来释放。
他唤来御前侍卫总管,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悄悄地从龙舟舰队的后方驶离,靠向了岸边一个不起眼的渡口。
船上只有五六个人,为首的,正是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商衣袍的乾隆皇帝。
身边跟着的,是两名贴身太监和三名大内高手,他们也都换上了家丁的打扮,小心翼翼地护卫在四周。
脚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一股热浪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虽然粗粝,却让闻惯了龙涎香的乾隆精神为之一振。
他要的,就是这份真实。
沿着田埂间的小路,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田地里,晚稻的秧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看来今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乾隆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他此行南巡,最大的目的便是体察民情,看看他治下的江山是否真的国泰民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已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随身携带的水囊早已喝干,带来的几分新鲜感,也快要被这炎炎烈日给消磨殆尽了。
就连乾隆自己,也觉得脚步有些虚浮,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就在众人有些进退两难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清淡而醇厚的香气,顺着田埂尽头的小路飘了过来。
那不是饭馆里浓油赤酱的菜香,也不是大户人家精心烹调的肉香,而是一种极为纯粹的米香,里面还夹杂着一股野菜特有的清新。
“去看看。”乾隆抬手指了指香味飘来的方向。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掩映之下,坐落着三两间茅草屋。
香味,正是从那院子里飘出来的。
一名侍卫上前,轻轻叩响了用竹子做的院门。
“吱呀”一声,院门被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老者,看年纪约莫六十开外,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脚上踩着一双草鞋,手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刚从田里劳作回来。
然而,最让乾隆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位老农的眼神。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无比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看不到一丝普通农夫见到陌生人时的局促与惊慌。
他只是平静地打量了一下门口的这几位“不速之客”,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几位客官,有事吗?”
乾隆身边的太监正要上前说明来意,却被乾隆用眼神制止了。
他亲自上前,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和一些:“老丈,我等是过路的商人,行至此地,酷热难耐,闻到贵府飘出的粥香,实在馋人,不知可否讨一碗粥喝,解解渴,我们愿意付钱。”
老农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很淡,却很真诚。
他摆了摆手,说道:“原来是过路的客人,快请进吧。”
他将院门完全打开,侧身让出一条路。
“一碗粥而已,谈不上什么钱不钱的,解渴罢了。”
乾隆一行人走进院子,院子不大,但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墙角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几只蜜蜂在花盘上嗡嗡作响。
院子中央有一口石井,井边放着一个木桶,井水清澈见底,散发着丝丝凉意。
老农引着他们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石凳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几位稍坐,粥马上就好。”
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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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老农端着一个粗陶瓦罐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老妇,想来是他的老伴,手里端着几个粗瓷大碗。
老农将瓦罐放在石桌上,揭开盖子,那股清新的米粥香味立刻变得浓郁起来。
他拿起勺子,为每一个人都盛上了一碗。
乾隆看着碗里的粥,那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颗颗分明却又入口即化,碧绿的野菜末点缀其间,如翡翠一般,上面还撒了几粒淡黄色的玉米粒。
整碗粥看起来清清爽爽,朴实无华,却让人食指大动。
他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
就在粥入口的那一刹那,乾隆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甘甜瞬间在味蕾上绽放开来。
那米香是如此的纯粹,仿佛能品尝到阳光和土地的味道;那野菜的味道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清苦,却又迅速被米粒的甘甜所中和,留下满口的清爽。
更奇妙的是,这粥里似乎还带着一股山泉水特有的微甜,沁人心脾。
只一口,便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浑身上下的暑气和疲惫仿佛都被这碗粥给带走了。
他不再顾及什么帝王仪态,三下五除二,一碗粥便见了底,甚至连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泰。
“好粥!好粥啊!”他由衷地赞叹道。
其他几人也都是一样的感受,纷纷点头称是,言语间充满了惊艳。
老农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眼神依旧平静。
乾隆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这位老农,心中的好奇越来越重。
他问道:“老丈,请恕我冒昧,您这粥是用何等珍奇的食材熬制的?为何味道如此绝妙?实不相瞒,我走南闯北,也算是吃过些好东西,却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粥。”
老农闻言,笑了笑,指了指院子外面的田地。
“客官说笑了,我一个乡下老头子,哪有什么珍奇食材。”
“这米,是我自己在那边田里种的笨谷米,不打药,不施化肥,就靠着老天爷赏饭吃。”
他又指了指远处的青山。
“这菜,是今早从后山采来的野苋菜,取最嫩的尖儿。”
最后,他指了指身旁的石井。
“这水,便是这口井里的山泉水,清凉甘甜。”
“除此之外,锅里只放了些许粗盐提味,再无他物了。”
老农说得云淡风轻,乾隆听得却心中波澜起伏。
是啊,最简单的食材,最新鲜的味道,这不就是食物的本真吗?
可是,为何御膳房用着天下最好的米,最新鲜的菜,最干净的水,却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石桌上。
“老丈,多谢您的款待,这碗粥,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美味的东西。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还请您务必收下。”
老农看了一眼那锭银子,却摇了摇头,将其推了回来。
“客官太客气了,不过是一碗粥水,当不得如此重金。”
“相逢即是缘,几位能在我这歇歇脚,也是我这茅舍的福气。”
“这银子,还请客官收回吧。”他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丝毫的虚伪。
乾隆见状,也不好再强求,心中对这位老农的敬意又增添了几分。
02
南巡的旅程仍在继续,一路繁花似锦,歌舞升平。
但自那天以后,乾隆的心中,便始终萦绕着一缕淡淡的粥香,挥之不去。
他开始变得有些挑剔,对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菜肴,总是摇头。
不是嫌这个过于油腻,就是嫌那个调味太重,失去了食材本来的味道。
御厨们战战兢兢,绞尽了脑汁,却始终无法让龙颜展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们哪里知道,皇帝的味蕾,已经被一碗乡野的菜粥给彻底“惯坏”了。
他越来越想念那位老农。
乾隆越想越觉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定是一位看破红尘、隐居乡野的贤士。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多问几句,没有探寻一下对方的来历。
这样的人才,若是被埋没在乡野田埂之间,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终于,在一个早朝之后,他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军机大臣。
“爱卿,朕在南巡途中,于山东地界,曾有过一段奇遇。”乾隆缓缓开口,将自己偶遇农夫、品尝神粥的经历,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军机大臣听得是啧啧称奇,他深知皇帝的口味是何等的刁钻,能让他如此赞不绝口、念念不忘的一碗粥,必定有其非凡之处。
“皇上的意思是?”老臣小心翼翼地问道。
乾隆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目光深邃。
“传朕的旨意,命山东巡抚,即刻派人,按朕所描述的路线、村落以及那位老农的相貌,务必寻得此人。”
“记住,要以礼相待,不得有丝毫的惊扰与怠慢,就说,是朕......是京城的一位故人,想请他来京城一叙。”
为了不显得过于兴师动众,惊扰到那位可能不喜张扬的高人,乾隆特意没有在圣旨中表露自己的身份。
“奴才遵旨!”
一纸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带着皇帝的期盼,火速送往了山东巡抚衙门。
山东巡抚方巡抚,在接到这份圣旨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是狂喜。
他反复阅读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啊!
皇上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现了一位被埋没的贤才,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方巡抚治下之地,人杰地灵,连乡野之间都卧虎藏龙。
这要是把人找到了,送到京城,皇上一高兴,自己这仕途岂不是要青云直上了?
方巡抚仿佛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在向自己招手。
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召集了府衙内所有得力的官员和差役,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寻访小组。
他亲自担任组长,将皇上描述的细节——包括大致的地理位置、村落周围有竹林、农家有篱笆院墙、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独居老农等等,一字不差地传达了下去。
“听着!”方巡抚对着手下的一众官员,声色俱厉地说道。
“这是皇上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比天还要大!”
“谁要是办砸了,别说头上的乌纱帽,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你们要挨家挨户地去问,一草一木地去查,就算是把那片地掘地三尺,也必须把这位高人给本官找出来!”
“是!”众人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一场声势浩大的搜寻,就这样在山东的乡野之间展开了。
方巡抚亲自坐镇指挥,每天都要听取数次汇报。
一队队的官差,拿着根据皇上口述所画的画像,奔赴各个村落。
他们先是查阅了所有相关的户籍黄册,将符合年龄和独居条件的老者名单一一列出。
然后,再拿着画像,挨个上门去核对。
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所有户籍上有记录的独居老者,没有一个和画像上的人长得相像。
他们也拿着画像去村里询问其他的村民,可所有见过画像的村民,都纷纷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人。
方巡抚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想,会不会是这位高人行事低调,并未在官府登记户籍?
于是,他下令扩大搜寻范围,不再局限于户籍档案,而是进行地毯式的排查。
只要是符合皇上描述的区域,任何一户人家都不能放过。
官差们变得更加辛苦了,他们顶着烈日,翻山越岭,走遍了方圆百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询问货郎,询问樵夫,询问所有可能见过这位老农的人。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传回来的消息,依旧是——没有。
那个村落,那座茅舍,那位老农,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生的痕迹。
方巡抚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起初的兴奋与期待,早已被日益增长的焦虑与恐惧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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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彻夜难眠,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着皇上的那份圣旨,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可圣旨上的描述清晰明了,并无半点含糊之处。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有所遗漏?
他亲自带着一队人马,重走了他认为最有可能的那几条路线。
他站在田埂上,环顾四周,努力地想要将眼前的景象与皇上的描述对应起来。
可是,他看到的,只有普通的村庄,普通的农舍,和一张张朴实而茫然的脸。
没有竹林掩映的茅舍,更没有那位气质超凡的老农。
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
会不会......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那可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怎么可能会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
除非......
除非是皇上记错了?或者,是皇上南巡劳顿,精神恍惚之下,产生了幻觉?
这个想法更大胆,也更可怕。
揣测圣意,甚至质疑圣上的亲身经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方巡抚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时间不等人,京城方面已经派人来催问过两次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找不到人,是办事不力,欺君之罪。
如实禀报,说查无此人,则有暗指皇上凭空捏造的嫌疑,同样是欺君之罪。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天一夜之后,方巡抚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实话实说。
因为他清楚,纸是包不住火的。
如果他编造一个谎言,比如说那位高人已经仙逝或者云游四海去了,一旦将来皇上再次南巡,旧地重游,那他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戳穿,到那时,就是罪加一等。
而实话实说,虽然风险极大,但至少表明了他忠诚的态度和尽职的努力。
至于皇上会如何看待这份奏报,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奏折上,开始书写。
他将这半个多月来,自己如何组织人手,如何进行搜寻,如何查阅户籍,如何走访乡民,将所有的过程都详细地写了上去,力求让皇上看到他的尽心尽力。
在奏折的最后,他用了一种极为委婉和谦卑的措辞,写下了那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知道,当这份奏折摆在乾隆皇帝的御案上时,必将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但他别无选择。
03
这份奏折,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了京城。
当它被呈现在乾隆皇帝的御案上时,乾隆的心情是充满期待的。
他已经想象了无数次与那位老农重逢的画面。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赐予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或者干脆就在西苑为他修建一座别致的院落,让他可以专心为自己熬粥,与自己谈古论今。
他缓缓展开奏折,脸上的微笑随着目光的移动,一点点地凝固。
奏折的前半部分,写得极为详尽。
方巡抚是如何接到圣旨后,立刻组建人手,不分昼夜地展开搜寻。
他们查遍了方圆百里所有的户籍档案,走访了三百多个村庄,询问了数千名百姓。
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地方官府对此事的重视和付出的努力。
乾隆看到这里,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方巡抚此人,办事还算牢靠。
然而,当他看到奏折的后半部分时,他的脸色开始变了。
奏折上说,经过反复、多轮的地毯式排查,无论是户籍记录,还是乡民的记忆中,都找不到一个与皇帝描述相符的老者。
那个竹林掩映的茅舍,那口清冽的石井,那个淡然出尘的老农......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乾隆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心中的不悦,正在慢慢升起。
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
朕明明亲身经历过,那粥的温热,那老农的微笑,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难道是方巡抚在敷衍塞责?
他压着心中的火气,继续往下看。
终于,他看到了奏折的结尾,那段让方巡抚斟酌了上百遍,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文字。
奏折上写道:“......臣等愚钝,穷尽一切之法,遍查方圆百里,实无圣上所遇之人与屋。”
“臣等斗胆,遍访乡里耆老,皆称数百年来,此地从未有过此等奇人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