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你跟你哥说一下，让他别老是惦记着我那台旧相机了”。
“妈，什么叫惦记，那相机他三年前就拿去用了，你见他提过一个还字吗”。
“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林薇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母亲嘴里，堵住了她后面那些听了三十年的话。
母亲含混不清地嚼着，眼睛却瞟向门口，好像林强下一秒就会出现，然后因为这台八成新都算不上的相机跟妹妹生分了似的。
01
林薇家的晚饭，总有一种黏稠的仪式感。
好像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开一场不知议题的漫长会议。
瓷碗碰着木桌，筷子敲在碗沿，声音都比别家来得沉闷。
林强来了，带着他那一贯的，仿佛刚从一场胜利的牌局里脱身的笑容。
“哟，都开饭了啊”。
他自顾自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他专属的那副红木筷子。
“薇薇，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嫂子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五岁的侄子，小孩子脸上挂着没睡醒的迷糊。
“哥，你可算来了，菜都要凉了”。
林薇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碗汤，汤是鲫鱼汤，奶白色的，上面飘着几点葱花。
她没看林强，眼神落在汤碗里，看那几点绿色如何随着热气打旋。
“爸，妈，吃饭了”。
父亲点点头，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母亲的眼睛一直在儿子和媳妇身上打转。
“强强，最近忙什么呢，又瘦了”。
林强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瞎忙，都是些小生意，上不了台面”。
嫂子给侄子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细细地挑着刺。
“对了，南大街那边新开了家海鲜馆子，叫什么‘潮声’，听说请的是香港的大厨，那个帝王蟹做的，绝了”。
林强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他昨天刚从那里吃完回来。
“我一个朋友上周去的，拍了照片给我看，那家伙，一个蟹腿比我胳膊都粗”。
父亲来了兴趣，“是吗，在哪里，改天我们去尝尝”。
“爸，还改天什么啊，就这周末，我请客，咱们全家都去”。
林强拍着胸脯，声音响亮。
母亲立刻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花钱，自己生意要紧”。
“妈，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一家人开开心心最重要，对吧薇薇”。
他把话头抛给林薇。
林薇“嗯”了一声，低头喝汤。
她知道这个“嗯”字的后果，就像知道一滴墨水掉进清水里，早晚会染开一样。
周末，潮声海鲜馆。
包厢的门是沉重的红木雕花，推开时带着一股凉气。
林强熟门熟路地跟在大堂经理后面，像个主人一样介绍着。
“爸，妈，你们看这环境，气派吧”。
他指着墙上的水墨画，又指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灯。
灯光很亮，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不真实。
林薇走在最后面，她不喜欢这种地方，空气里都是钱和香水混合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
落座后，林强把菜单推到父亲面前。
“爸，您点”。
父亲摆摆手，“你来，你懂这些”。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林强清了清嗓子，像报菜名一样开始点单。
“这个，澳洲龙虾，蒜蓉的”。
“帝王蟹，我看就别清蒸了，来个避风塘的，够味”。
“东星斑，必须来一条”。
他点的全是菜单上价格最显眼的那几样。
嫂子在一旁小声说，“点太多了吧，吃不完浪费”。
“没事，难得出来吃一次，就得吃好点”。
林强头也不抬地对服务员说，“再来个佛跳墙，按人头算”。
母亲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林薇全程没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给侄子倒了一杯橙汁，然后把湿纸巾递到他手里。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盘子大得像一面面白色的旗帜。
龙虾的红，螃蟹的黄，鱼身的白，交错在一起。
林强确实是个会搞气氛的人。
他一会儿给父亲倒酒，一会儿给母亲夹菜，讲着从网上看来的段子，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只有林薇，她笑得很淡，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花。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
桌上的盘子堆成了小山，大部分菜都只动了几筷子。
林强打了个饱嗝，靠在椅子上，摸着肚子。
“哎哟，吃撑了，不行，我得去趟洗手间”。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块地方慢慢变冷。
又过了十分钟，林强还没回来。
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进来，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
“您好，请问哪位买单”。
父亲和母亲的目光，像两只受惊的蝴蝶，齐刷刷地落在了林薇身上。
嫂子低下头，假装在逗弄侄子。
“我来吧”。
林薇从包里拿出钱包，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她抽出信用卡，递给服务员。
那一刻，她甚至没有觉得愤怒，只觉得可笑。
像是看了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蹩脚话剧，她连台词都记得。
回家的路上，母亲终于开口了。
“薇薇，你哥他最近生意可能不太顺，手头紧”。
“妈，他手头什么时候宽裕过”。
林薇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一家人，不说那些”。
又是这句话。
林薇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场不会熄灭的燎原大火，看得人眼睛发酸。
她心里记下了这笔账，不是钱的账，是人情的账。
账本上，林强那一页，又添了一笔浓墨。
过了几个月，爸妈的生日快到了。
林强一个电话打过来，热情洋溢。
“薇薇，爸妈生日，咱们得好好操办一下啊”。
“哥，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过了，送东西没意思，不如送一场旅行，他们念叨好几年了，想去坐邮轮”。
林薇心里一动。
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爸妈辛苦了一辈子，是该出去走走了。
“邮轮，可以啊，我看看线路”。
“哎，这就对了”。
林强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你办事我放心，你眼光好，也细心，你先看着选，行程啊价格啊什么的，都你来定，定了咱们再分摊费用”。
林可以。
林薇挂了电话，开始在电脑上搜索邮轮的信息。
她花了好几个晚上，对比了十几条线路。
考虑到爸妈的年纪，她特意排除了那些长途的、行程紧凑的，最后筛选出三条。
一条是五天的近海邮轮，去周边的几个岛屿，轻松惬意。
一条是七天的，去邻国，稍微远一点，但内容更丰富。
还有一条是四天的，主打船上娱乐，不用下船。
她把三条线路的优缺点都列出来，打印好，拿回去给爸妈看。
爸妈看了半天，最后指着那条五天的近海线路说，“就这个吧，不累，还能下船看看风景”。
“行，那就定这个”。
林薇又打电话跟林强确认。
“哥，我们定了那条五天的近海线，性价比最高，爸妈也喜欢”。
“你选的肯定没问题，我这边都听你的”。
林强的声音听起来很满意。
02
就在林薇准备下单的时候，林强又来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晚上十点打来的。
“薇薇，睡了没，问你个事，那邮轮上有没有给小孩玩的游乐设施啊”。
“有啊，我看的介绍里有，儿童乐园，游泳池都有”。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林强没多说就挂了。
第二个电话是第二天中午。
“薇薇，在忙吗，那个，你能不能再帮我看看，有没有去国外的线路啊，比如那种，去夏威夷的”。
林薇觉得有点奇怪。
“哥，不是说好去近海的吗，夏威夷的线路很长，而且贵很多，爸妈身体也吃不消啊”。
“我就是随便问问，帮我一个朋友问的，他也想带家里人去”。
林强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林薇没多想，随口报了几个她看到过的夏威夷线路的价格。
“这么贵啊，行，我知道了，谢了啊妹妹”。
林薇放下电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她只当是哥哥又在帮哪个朋友“出谋划策”。
她打开预订页面，把父母和自己的信息都填了进去。
在填写联系人信息的时候，她注意到预留的邮箱地址栏里，除了她自己的邮箱，还有一个陌生的，后缀很长的邮箱地址。
她皱了皱眉，以为是网站的缓存或者广告链接自动生成的。
她没太在意，随手按了删除键，然后仔细核对了一遍订单。
是那条五天的沿海邮轮游，人数三人，价格也对得上。
她点击了提交，输入支付密码。
预订成功的邮件很快就发到了她的邮箱里。
她把邮件转发给了林强，附带了一句“搞定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林薇给爸妈买了新衣服，准备了各种常备药，事无巨细地叮嘱他们注意事项。
林强这次表现得异常积极。
“薇薇，出发那天我来接送爸妈去码头，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一个女孩子，东西多，自己过去就行”。
“行啊，哥，这次可真难得”。
林薇还跟他开了个玩笑。
林强在电话里嘿嘿地笑。
出发前一天晚上，林薇正在整理行李箱。
林强的电话又来了。
“薇薇，我想再确认一下邮轮的订单信息，比如房间号啊，几点吃饭啊这些，你把订单详情发给我看看吧”。
林薇觉得他的要求有点多余，这些信息邮件里都有。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把订单详情的页面截了个图，用微信发给了他。
图片发过去后，林强那边沉默了很久。
就在林薇以为他没看到的时候，他回了三个字。
“没问题”。
后面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林薇关掉手机，继续往行李箱里塞东西，没注意到他回复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自然的紧绷。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
海风带着咸湿的味道，吹在脸上很舒服。
林强开着车，准时把爸妈送到了码头。
一家人在出发大厅汇合。
爸妈穿着林薇买的新衣服，精神矍铄。
嫂子牵着侄子，侄子兴奋得满地乱跑，嚷嚷着要看大轮船。
气氛看起来好极了。
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林薇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身份证和打印出来的订单确认信。
她排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
后面是爸妈和哥哥一家人，他们正在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侄子的笑声。
终于轮到她了。
她把证件和确认信一起递给前台的工作人员。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女孩接过东西，在电脑上敲了几下键盘。
然后，她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她抬头，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林薇，又越过林薇的肩膀，看了看她身后的林强一家。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
“您好”。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开口。
“您的订单信息有些特殊，麻烦您这边稍等一下，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慢慢往上涌。
但她脸上还维持着镇定。
“好的，没问题”。
她看着那个女孩拿起内线电话，低声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女孩的眉头越皱越紧，时不时抬眼看林薇一眼。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发出小声的议论。
林薇能感觉到身后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背上，像探照灯一样，让她无处遁形。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女孩挂了电话。
03
一个看起来像是主管的男人从旁边的办公室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和女孩又在电脑屏幕前低语了几句，然后转向林薇。
男人的表情比女孩要严肃得多，但也带着一丝歉意。
“非常抱歉，女士，让您久等了”。
他清了清嗓子。
“经过我们再次确认，您的这份订单，除了您和您父母的这份为期五天的沿海邮轮游之外，还绑定了另外一份订单”。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另外一份，是前往夏威夷的七日游订单”。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林薇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的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
“受益人的信息，显示的是您哥哥，林强先生一家三口”。
主管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他后面的话，林薇已经听不太清了。
他把电脑显示器转向林薇。
屏幕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并列着两个订单。
一个，是她预订的，价格五位数的沿海游。
另一个，是她闻所未闻的夏威夷七日游，价格是前者的三倍还多。
两个订单的总金额，是一个让她心脏骤停的数字。
付款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薇缓缓地转过身。
她看见了林强。
她看见哥哥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四处乱窜，就是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
嫂子站在他旁边，紧张地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嘴唇都在发抖。
爸妈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像是没来得及融化的冰。
空气死一样地寂静。
几秒钟后，母亲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
“强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能把夏威夷的行程算到你妹妹的订单里去”。
林强支支吾吾，嘴巴张合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
“我。我就是想。想让大家一起去个好地方玩玩。我以为。以为这个费用，到时候可以，可以一起商量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这个解释苍白得像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周围排队的人群已经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林薇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同情的，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林强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摆手。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在这几乎要把人淹没的尴尬和羞耻之中。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
她胸中的那股冰冷的潮水，此刻已经退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灼热的平静。
她转回身，重新面向前台那个不知所措的主管。
“您好”。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了这团乱麻。
“麻烦您，把这份夏威夷七日游的订单，单独列出来”。
主管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好的，女士”。
林薇看着他操作电脑，然后用一种更加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第二句话，这句话一出口，身后瞬间一片哗然。
林强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恐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