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新区,深夜。
严峰的铁匠铺里,炉火烧得通红,将这个四十多岁男人古铜色的脊背映照得油亮。
“当!当!当!”
巨大的锻打声,在寂静的工业区里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赤着上身,浑身是汗,正用一把八磅重的大锤,反复捶打着铁砧上一块烧到赤红的铁块。火星四溅,像一群愤怒的萤火虫,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跳跃、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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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李秀兰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泪水,声音带着哭腔:“阿峰!别打了!求你别打了!你这样会把身体弄垮的!”
严峰充耳不闻,他只是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所有的力量、愤怒和绝望,都灌注到那把大锤之中,再狠狠地砸向那块无辜的铁。
他打的不是铁。
是恨,是怨,是一个父亲在公道崩塌之后,唯一能做的,无声的咆哮。
这一切,都得从他那个宝贝女儿,严诺,出事那天说起。
01
严峰是个铁匠。
在这个处处都是不锈钢和流水线的时代,他还守着滨海新区这个角落里的老铺子,靠着一把锤子,一炉火,过着最传统的手艺人生活。
他不像别的中年男人那样圆滑世故,他就像他手里的铁,坚硬、沉默、棱角分明。他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叮叮当当”作响的铺子里,汗流浃背。
街坊邻居都说他是个怪人,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块坚硬的铁,内心深处,藏着怎样的柔情。
那份柔情,他全部给了他十五岁的女儿,严诺。
严诺是他的命,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珍宝。
女儿喜欢画画,他就用铺子里最好的铁料,亲手为她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画架,架子的顶端,还锻打出了一朵小小的、永不凋谢的铁制向日葵。
女儿说冬天画室冷,他就连夜赶工,用最厚的铁板,给她焊了一个小小的、安全又暖和的取暖炉。
他那双能驯服烈火和钢铁的、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在给女儿削苹果时,却会小心翼翼,生怕削掉一丁点多余的果肉。
严诺也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知道爸爸辛苦,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铺子里,用毛巾给爸爸擦汗,递上早已晾好的温开水。
“爸,喝水。”
“哎。”
“爸,今天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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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累,看到我们家诺诺,爸就不累了。”
这是父女俩每天雷打不动的对话。简单的几个字,却是严峰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他觉得,只要能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他这辈子,就算砸烂几万斤铁,也值了。
他以为,他的人生,就会像他铺子里的炉火一样,虽然辛苦灼热,但永远有光,有暖,有盼头。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场毫无征兆的横祸,会让他心里那炉温暖的火,瞬间被冰冷的恶意浇灭,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冒着寒气的灰烬。
02
那天,严峰正在铺子里赶一个铁艺大门的订单。
妻子李秀兰突然像疯了一样,哭着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一个不停震动的手机。
“阿峰!快!快去学校!诺诺……诺诺出事了!”
严峰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他丢下手里的锤子,连手都来不及洗,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就往市里的重点中学冲。
等他赶到医院,看到女儿的那一刻,这个四十多年来流血都没掉过一滴泪的汉子,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十五岁的严诺,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躺在病床上。
她那身干净的校服,被撕得七零八落。脸上,手臂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的嘴唇被咬得全是血,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
“诺诺……我的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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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峰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儿的脸,可他的手,刚一靠近,女儿就像一只受惊的鸟,猛地缩到床角,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悲鸣。
医生把严峰夫妇叫到办公室,表情沉重。
“病人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是……最严重的,是心理创伤。”
“她遭到了……严重的侵害。我们建议,立刻报警,并且尽快安排心理干预。”
“侵害”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严峰的耳朵里。
短暂的空白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是谁!是谁干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铁在摩擦,那双因为常年看火而微微发红的眼睛里,燃起了足以将一切都烧成灰烬的火焰。
“阿峰,你冷静点!”李秀兰死死地抱住他,“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会处理的!你相信警察,相信法律,好不好!”
法律。
对,还有法律。
严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吞噬他理智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讲法律的社会。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天经地义。
03
事情的调查,并不复杂。
施暴者,是严诺的同桌,一个叫张扬的男生。
张扬的父亲是滨海新区有名的地产商,家里非常有钱。他仗着家里的势力,在学校里一向嚣张跋扈,没人敢惹。
他觊觎严诺的美貌很久了,多次骚扰,都被严诺严词拒绝。
那天下午,他趁着自习课老师不在,把严诺骗到无人的多媒体教室,用暴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教室里的监控,清晰地记录下了他丑恶的嘴脸。
张扬很快就被警方控制。
严峰以为,接下来,就是等待法律对这个小畜生进行公正的审判。
他等来的,却是张扬那对开着最新款路虎揽胜,带着两名顶级律师的父母。
在派出所的会客室里,那对夫妇的态度,让严峰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人性的丑恶”。
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张扬的母亲,一个化着精致妆容,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甚至还在用一种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严峰夫妇那身因为着急而穿得皱巴巴的衣服。
“严先生,是吧?”张扬的父亲,一个戴着金劳力士,满脸横肉的男人,率先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我听律师说了,事情的起因,是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小误会?”李秀兰听到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你儿子毁了我女儿一辈子!你管这个叫小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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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太太,请你冷静一点。”对方的律师立刻插话,语气冰冷,“在法院没有判决之前,任何带有倾向性的词语,都是不负责任的。我当事人,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有时候,可能在情感表达上,方式有些……过激。”
“过激?”严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攥紧的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张扬的父亲似乎觉得跟他们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直接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丢在桌上。
“行了,别演了。不就是为了钱吗?”他一脸鄙夷地说,“这里面是二十万。拿着钱,让你女儿闭嘴,也让你们两口子闭嘴。以后别再来烦我们,听懂了吗?”
那副理所当然的,用钱就能摆平一切的嘴脸,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严峰的尊严上。
04
严峰没有拿那笔钱。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身庄严的警服和那本神圣的法律上。
他每天守在医院里,看着女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严诺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做噩梦,只要睡着,就会尖叫着惊醒。她开始拔自己的头发,用指甲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医生不得已,只能给她使用镇静类药物。
看着那个曾经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女儿,变成了一个需要靠药物才能入睡的,破碎的娃娃,严峰的心,像被丢进了淬火的水里,反复煎熬。
他请了律师。
一个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很年轻,但很正直的王律师。
王律师在详细了解了案情,看过了所有证据之后,告诉了严峰一个让他如坠冰窟的现实。
“严师傅,您放心,从证据链来看,这个案子非常清晰,张扬的罪名是肯定能成立的。”
严峰的心,刚刚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王律师话锋一转,表情变得很凝重,“但是,您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根据我们国家现行的法律,对于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什么意思?”严峰的心沉了下去。
“意思就是,他肯定会判。但是,刑期,不会很长。”王律师艰难地解释道,“考虑到他是初犯,加上他律师团队肯定会以‘激情犯罪’、‘心智不成熟’等理由进行辩护,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在未成年人管教所里,待上……两到三年。”
两到三年。
严峰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的女儿,被毁掉的是一辈子。
而那个毁掉她的人,只需要去一个所谓的“管教所”,像上学一样,待上短短的两三年。
出来之后,他还是那个富家大少爷,依然可以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而他的女儿呢?
这他妈的,叫什么公道!
05
得知了法律可能的判决结果后,张扬的父母,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他们甚至撤回了那二十万的“赔偿”,姿态傲慢地表示,一切等法院判决。
他们的律师,甚至还反过来,向学校施压,说严诺“品行不端”、“主动勾引”张扬,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学校里传开。
一些不明真相的家长和学生,开始对严诺指指点点。
第二次的伤害,比第一次,更加诛心。
李秀兰彻底崩溃了,她整天以泪洗面,甚至有了带着女儿一起去死的念头。
严峰却在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和绝望之后,变得异常的,可怕的,冷静了下来。
他不再去医院,不再去警局,也不再去质问任何人。
他回到了他那个充满了火焰和钢铁的铺子里。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铁。
炉火,从天亮烧到天黑,再从天黑,烧到天亮。
“当!当!当!”的捶打声,成了他唯一宣泄情绪的方式。
他要把心里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不甘,都砸进那烧红的铁里,和铁水一起,熔化,沸腾,再重新锻造成型。
那天深夜,当他打完最后一锤,将一块烧红的铁块,锻造成一把粗粝、沉重的大锤雏形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但严峰知道,那是张扬的父亲发来的。
短信的内容,很短,却充满了极致的羞辱和挑衅。
“严师傅,听说你对法律不太满意?没办法,谁让你没本事呢。我儿子最多进去‘夏令营’两年,出来还是一条好汉。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已经办好了留学手续,他一出来,就送他去国外念大学。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他了。那二十万,是我们最后的仁慈,是你自己给脸不要脸。”
严峰看完短信,面无表情。
他默默地,将那部已经用了好几年的诺基亚手机,放在了滚烫的铁砧上。
然后,他举起身边一把小号的手锤,对准手机。
“砰!”
一声脆响,手机屏幕瞬间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闪着光的碎片。
他擦了擦手,走到铺子的角落,那里,挂着一把他年轻时,为自己打造的,从未使用过,也从不出售的镇宅大锤。
锤头是用最好的轴承钢千锤百炼而成,乌黑发亮。锤柄是上好的红木,被他用桐油反复浸泡打磨,握在手里,温润而沉重。
锤头的正中央,刻着一个篆体的,深刻的“正”字。
他将那把大锤,从墙上取了下来,沉甸甸的,正好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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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妻子李秀兰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扛起那把刻着“正”字的大锤,拉开了铁匠铺那扇沉重的铁门,一步一步,走向了无边的黑夜。
转过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亮滨海新区那片最奢华的富人别墅区。
严峰的身影,出现在了张家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黄铜大门前。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抬起那只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疤痕的,钢铁般的手。
然后,重重地,敲响了那扇门。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像他过去一个月里,每一次落下的锤。
沉重,坚定,且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