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的法医紧急检验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泥土混合的古怪气味。
法医老张指着检验床上那只苍老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孟队,这个老太太……有点怪。”
刚刚从现场赶回来的孟哲,身上还带着鸦鸣山的湿冷气,他皱着眉走上前:“怎么了?有外伤?”
“外伤都是些陈年旧伤,符合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人特征。”老张摇了摇头,拿起一根镊子,轻轻拨开老太太曹秀英的指甲缝,“奇怪的是这里。”
孟哲凑过去,目光锐利。
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但最诡异的是,指甲缝里干干净净,一粒泥土,一丝草屑都没有。
“我们在鸦鸣山发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一片潮湿的腐殖土上,”孟哲身后的年轻警员小李忍不住开口,“就算不是被拖拽过去的,她自己但凡挣扎一下,或者仅仅是手指蜷缩,都该沾上点什么吧?”
老张放下了镊子,语气愈发笃定:“没错,她就像是……被人仔仔细细地清洗过双手,然后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睡着了一样。”
孟哲没有说话,他盯着那双过于干净的手,脑海里浮现出六个儿子和那一群儿媳麻木又诡异的脸。
一股寒意,比山里的雾气更重,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一切,都得从三个小时前,那个来自鸦鸣山深处的报警电话说起。
01
“喂!是派出所吗?我要报警!鸦鸣山里……有人扔了一个老太太!活的!还在喘气呢!”
电话里的声音又急又怕,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粗粝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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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前,乌石镇派出所接到电话,事件性质恶劣,迅速上报到了市刑侦支队。孟哲亲自带队,警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在通往鸦鸣山崎岖的土路上颠簸。
车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连绵的雨丝把远处的山峦浸染成一片模糊的黛色。
“畜生!简直是畜生!”年轻警员小李一拳砸在车门上,满脸通红,既是颠的,也是气的。
孟哲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他办过的案子不少,杀人、抢劫、诈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性之恶,但这种将亲生母亲抛尸荒野的行径,每一次听闻,都依旧让他的心往下一沉。
报警的村民叫赵老三,是个五十多岁的药农,在山脚下把警察引上了山。
“就在那棵老槐树下头,我本来是想去挖点天麻,好家伙,吓得我魂都没了。”赵老三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哆哆嗦嗦地说着,“我走近一看,是个老太太,脸都白了,身上盖着件破棉袄,一动不动,我还以为……就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儿,热乎的。”
现场很快被拉起了警戒线。
曹秀英老人就躺在一片湿漉漉的落叶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嘴唇干裂发紫。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与周围阴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法医初步检查后,立刻被救护车接走送往市医院抢救。
孟哲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这里是鸦鸣山的半山腰,位置偏僻,除了采药或者打猎的山民,平时绝不会有人来。把一个病重的老人扔在这里,跟直接杀了她没什么区别。
“孟队,”小李跑过来,递上一本户口本,“查到了,是山下曹家村的,叫曹秀英,今年八十了。她有六个儿子,六个!”
小李说到“六个”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满是不可思议。
孟哲接过户口本翻了翻,一连串“曹建国、曹建军、曹建民……”的名字排列下来,像一排沉重的枷锁。
“六个儿子……还养不了一个妈?”小李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
“先别急着下定论,”孟哲把户口本合上,声音冷静,“去村里,把她这六个儿子,还有儿媳,都给我带过来问话。”
命令下达,警员们立刻分头行动。
乌石镇的天,更阴沉了。一场人伦道德的风暴,正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空迅速聚集。
当警察找到曹家老大的家时,曹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五十多岁的妻子坐在屋檐下择菜,两人看见警车,脸上都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曹建国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对着孟哲,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走吧。”他说。
02
市局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孟哲将一杯热水推到曹建国面前,水汽氤氲,模糊了男人那张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
“曹建国,你母亲曹秀英,今天早上在鸦鸣山被人发现,是你干的吗?”
曹建国,五十八岁,曹家老大。他微胖,穿着一件沾了油污的蓝色工作服,一双眼睛浑浊无光,像一潭死水。他没有碰那杯水,只是低着头,双手交错,不停地揉搓着。
“是我们……我们一起送她上山的。”他声音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送?”孟哲的语气陡然严厉,“那叫送吗?那叫遗弃!你知道那是什么性质吗?是犯罪!”
曹建国身体抖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孟哲盯着他,“你们兄弟六个,就没办法养一个老母亲了?”
“警察同志,你不懂……”曹建国抬起头,眼睛里泛起一丝血红,“我妈这个病……好几年了,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一开始我们兄弟几家轮流,一家一个月。可时间长了……谁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啊。”
他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
“我家那口子,身体也不好,我儿子在外面打工,儿媳妇要带孙子。老二家,他儿子等着钱结婚买房。老四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些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中年男人的辛酸和无奈。
但孟哲没有被这些情绪干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送她上山?为什么是‘送’?”
曹建国的眼神立刻躲闪起来,又低下了头,含糊其辞:“就是……就是……”
就在这时,孟哲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别太累,记得给咱妈打个电话问问,她昨天说腿又疼了。”
孟哲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他自己的母亲也七十多了,常年受风湿病困扰。他把手机屏幕按灭,再看向曹建国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他理解生活的重压,但他无法理解这种突破底线的选择。
“你母亲现在在医院抢救,能不能挺过来还不知道。曹建国,我再问你一遍,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她扔在山上,是想让她死吗?”
“不是的!我们没想让她死!”曹建国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抬头,“我们真的没想!”
“那为什么?”孟哲追问。
曹建国张了张嘴,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痛苦、挣扎,最后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重新陷入了沉默。
审讯陷入了僵局。
恰在此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小李探进头来,压低声音说:“孟队,老二曹建军带过来了,人刚到楼下,就在走廊里嚷嚷开了,说不是他干的,说都是老四曹建华害的!”
03
曹建军一进审讯室,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比哥哥曹建国要黑瘦一些,但眼神凶悍,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警察同志!这事儿可跟我没多大关系!”他一屁股坐下,不等孟哲开口就嚷嚷起来,“我从头到尾就不同意!是老四!都是老四曹建华出的馊主意!”
“什么主意?”孟哲不动声色地问。
“就是……就是那个……”曹建军梗着脖子,但说到关键处,声音也小了下去,眼神飘忽不定,“他说,妈这个病是个无底洞,再治下去,我们六家都得被拖垮。他说,不如……”
“不如把她扔了,一了百了?”孟哲替他说了出来。
曹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辩解道:“我可没这么说!但老四就是那个意思!他做生意的人,心最黑,算得最精!我儿子结婚等着买房,他一分钱不肯借,说亲兄弟明算账!妈看病,他倒是一天到晚念叨花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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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
“你们看!这就是他弄出来的!什么狗屁‘赡养协议’!医药费怎么分,护理时间怎么摊,写得清清楚楚!我当时就说了,这是养妈,不是做买卖!可没人听我的!”
孟哲拿起那张纸,上面确实用黑色的水笔,一条条列着各种分摊条款,末尾有六个歪歪扭扭的签名。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看得出被经常翻看和争论。
这似乎又为他们的“经济动机”增添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所以,你们因为这份协议,因为钱,起了争执,最后决定遗弃老人?”
“主要是老四!还有老大,老大就是个窝囊废,老四说啥他都听!”曹建军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孟哲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他知道这种人,你说再多,他都有理由。
他让小李继续审问,自己走了出来,点了根烟。
尼古丁的味道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他让另一队人去搜查曹秀英老人的房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半小时后,去搜查的警员回来了,带回来的东西不多,都是些老人的旧衣物,没什么特别的。
“孟队,就这个有点奇怪。”一个年轻警员从证物袋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我们在老太太的枕头底下发现的,不是小说也不是杂志。”
孟哲接过来。
书的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印着几个红色的字:《赤脚医生手册》。
这本书被翻得非常旧,书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里面还有用笔做的标记。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人,枕头下放着一本这样的书,而不是老花镜或者收音机。
这很不寻常。
孟哲的指尖在那粗糙的封面上轻轻摩挲,心里某个模糊的疑点,似乎被点亮了一点。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调查的警员打来电话,声音有些古怪:
“孟队,曹家老三曹建民找到了。他……他没在家,我们是在镇子东头那个废弃的关帝庙里找到他的。他一个人,正在那儿……烧纸。”
04
审讯曹建民,比审讯他两个哥哥加起来还要费劲。
这个男人,五十四岁,是六兄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从进门开始,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他不像曹建国那样懦弱麻木,也不像曹建军那样暴躁推诿。他只是沉默,一种能把空气都凝固的沉默。
“你叫曹建民?”孟哲问。
他点了点头。
“今天早上,你和你几个哥哥一起,把你母亲曹秀英带到鸦鸣山,有没有这回事?”
他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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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在关帝庙烧纸?”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李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节:“求……安。”
“求什么安?求你母亲平安,还是求你们兄弟几个心安?”孟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他。
曹建民的眼皮跳了一下,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孟哲注意到,他的右手手指,一直在桌子下面,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咚……咚咚……咚……”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节拍,不像是紧张时的随意动作,更像是一种固定的、重复了千百遍的习惯。
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谜团。
审讯进行得异常艰难,无论孟哲怎么问,曹建民都用点头、摇头或者单音节来回应,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与此同时,乌石镇上的舆论彻底沸腾了。
“六子弃母”事件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十里八乡。曹家大门被人用红油漆喷上了“不孝”、“畜生”的字样,还有人半夜往院子里扔石头和垃圾。镇民们义愤填膺,唾沫星子几乎要把曹家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淹死。
上级领导也打来电话,要求尽快查明真相,给社会一个交代。
压力如山。
孟哲走出审讯室,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案子看起来简单明了:六个儿子因不堪赡养和医疗重负,合谋遗弃病母。人证、物证都指向了这个结论。
可孟哲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那双过于干净的手……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曹建民诡异的沉默和敲击……
这些零散的细节像一根根小刺,扎得他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小李拿着一份文件,脸色古怪地快步走了过来。
“孟队,山发现场带回来的灰烬,检验报告出来了!”
孟哲一把抢了过来,目光迅速扫过报告。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小李在一旁低声说,语气里满是困惑:“孟队,这……这烧的不是普通的木头或纸钱,报告说,是几种……草药?有益母草、有艾叶,还有几种……连法医都说叫不上名,像是山里的野草。”
在遗弃老人的现场,不烧纸钱,却烧了一堆草药?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驱邪?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
案件的走向,瞬间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想。
05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汇集到了一点,却又指向了一片更浓的迷雾。
草药灰烬的发现,让“因贫不孝”这个看似清晰的动机,变得模糊不清。孟哲连夜提审了剩下的三个儿子和六个儿媳。
老四曹建华,那个被二哥指认为“主谋”的男人,确实精明。他承认自己提议过“想个办法”,但坚决否认是“遗弃”,他说的话滴水不漏,把一切都推到了“大家商量的结果”上。
老五曹建平,就是个和事佬,说话颠三倒四,问急了就哭,说自己对不起老娘,也对不起兄弟。
最小的曹建伟,从小被宠坏了,一脸的茫然和依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都听哥哥们的。”
而那六个儿媳,聚在一起时七嘴八舌地抱怨养老的辛苦和男人没本事,可单独审问时,却又都闭紧了嘴巴,问到关键处,就用“我不知道”、“你问他们男人去”来搪塞。
整个曹家,就像一个被煮得稀烂的铁桶,外面看着千疮百孔,内里却又抱成一团,核心的东西,谁也敲不开。
案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上级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舆论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一桩证据确凿的人伦惨案,应该尽快结案,给公众一个交代。
只有孟哲,他固执地认为,真相绝没有这么简单。
“再给我一天时间。”他对着电话那头的领导立下军令状,“如果明天还没有突破,我亲自写结案报告。”
挂了电话,他掐灭烟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走!再去曹家老宅!最后搜一次!”
曹家老宅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自从曹秀英瘫痪后,就被儿子们轮流接到自己家。老宅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孟哲带着小李,几乎是掘地三尺地搜查。
墙角、床板下、柜子顶……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遍了,一无所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昏黄。
“孟队,算了吧,估计真的没什么了。”小李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灶台上。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脚后跟不小心蹭了一下灶台的侧面。
“哐当。”
一声轻微但异常的响声。
小李愣了一下,孟哲锐利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蹲下身。小李伸手在那块被蹭到的地方敲了敲,是空心的!他用力一抠,一块灶台侧面的青砖竟然松动了,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砖头的后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小李用手电往里一照,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铁盒子。
两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找到了!
小李激动地把盒子掏了出来,入手很沉。他三两下解开油布,露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旧铁盒。这种锁难不倒警察,几下就撬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里面会是老人藏起来的积蓄、金银首饰,或者是房产地契。
然而,当盒盖打开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盒子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黄得快要碎掉的纸,纸的旁边,放着一个表面布满划痕,已经发黑的小小银质长命锁。
孟哲的心猛地一跳,他伸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拈起了那张泛黄的纸。
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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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张几十年前、手写油印的纸。
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无形的雷电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身边的年轻警员小李,好奇地探过头来,他看不懂上面龙飞凤舞的字,只能猜测着问:
“孟队,这上面写的什么?”
孟哲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双经历过无数大案要案的手,此刻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他猛地将那张诊断书合上,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过了足足十几秒,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沙哑到变调的字:
“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