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6 22:56·孤翁论史
世人皆道袭人好命。
《红楼梦》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个个逃不过“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宿命。
林黛玉泪尽而亡,晴雯蒙冤惨死,迎春误嫁中山狼,探春远嫁他乡。
唯独一个袭人,从贾宝玉身边的小厮媳妇,摇身一变成了体面的蒋太太,最终还能在宝玉落魄后施以援手,过上了幸福安康的日子。
多少读者为此击节赞叹,艳羡不已,认为她凭着自身的“贤德”和“远见”,硬生生在悲剧的洪流中开辟出一条生路,得了善终。
甚至,那流传甚广的87版电视剧《红楼梦》,也添油加醋地强化了这种“美满结局”。
镜头里,袭人珠钗满头,衣着华丽,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少奶奶,而曾经的宝二奶奶薛宝钗,却穿着粗布旧棉袄,头上包着头巾,活脱脱一个潦倒的农妇。
昔日主仆地位对调,更让人觉得袭人是人生赢家,实现了阶级的飞跃。
可我今天要告诉你们,这不过是一次对原著刻骨悲凉的彻底误读。
袭人,这个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排在第二位的女子,她的命运从未脱离“薄命”二字。
能入此册者,无论是正册、副册,还是又副册,无一不是命途多舛的悲剧人物。
袭人的结局,其悲惨程度绝不会低于蒙冤致死的晴雯,只不过她的悲剧,是以一种更为隐晦,却也更为绵长和深刻的形式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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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非得了贤名,最终嫁得良人;恰恰相反,她所谓的“贤名”,最终成为一种讽刺,推着她一步步走向流落风尘的泥沼,而她所嫁的那个男人,更是将她的命运,紧紧地锁在了那个卑贱而挣扎的底层世界。
蒋玉菡风流倜傥、富贵多金?能把袭人当成少奶奶养着?这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的臆想。真实故事的残酷性,远超我们的想象。
蒋玉菡的结局卑贱到极致,而袭人,这个“贤德”的女人,非但没有救赎他,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的沉沦,并将自己也拖入了无尽的深渊。
这并非我刻意泼冷水,而是曹公字字泣血的深意。
他笔下的袭人,或许有着“过人”的生存能力,能在泥潭里躺得“舒服”,但那舒适,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悲凉?
01
“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还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
赵姨娘那刻薄尖锐的声音,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响。她骂的是芳官,但那字字句句,却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所有戏子的脸上,也抽打在彼时名满天下的小旦——蒋玉菡的脸上。
在《红楼梦》的时代,哪怕已废除了贱籍制度,但在寻常百姓心头,那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身份鄙视链,岂是一纸圣旨就能轻易抹去的?
戏子,便是这鄙视链的最底端。他们被视为“风尘中人”,无论台上多么光鲜亮丽,台下永远摆脱不了卑贱的烙印。
蒋玉菡,艺名琪官,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扮相俊美,嗓音娇嫩,一颦一笑,都能让台下公子哥们如痴如醉。
他能“驰名天下”,表面上靠的是“色艺俱佳”,但深谙世道的人都明白,这绝不可能。京城里色艺俱佳的戏子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答案很简单,也很肮脏:戏子要红,要名满天下,光靠有钱人“砸钱去捧”还远远不够,背后还得有足够的背景。
而捧着蒋玉菡的,正是那两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忠顺王和北静王!
王爷们凭什么去捧一个戏子?仅仅是欣赏艺术?这话骗骗天真烂漫的贾宝玉还行,对旁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个戏子,自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忠顺王府,蒋玉菡的身份,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早已含蓄点明,贾政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承奉”二字,何其直接!用现代白话文解释,蒋玉菡,便是忠顺王的男宠。
作为男宠,蒋玉菡在得宠时,自然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王爷也会给他大把大把的赏赐。
他可以有紫檀堡的田地房舍,可以有华丽的戏服和名贵的物件。
但要论社会地位,他在王府里是最卑贱的,就连普通的丫头都有资格瞧不起他。
丫头们尚能指望嫁人来改变身份,而王府里的男宠,他们的身份一旦被打上王爷的烙印,便如同玩物,随时可以被抛弃。
在这样压抑而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蒋玉菡当然想逆天改命。
他会唱戏,又有名气,这一切都使得他有机会在戏后的饭局中,巴结上另一位王爷——北静王。
北静王才貌双全,在贾宝玉眼中是个贤王,但即便如此,他为何要冒着得罪忠顺王的危险来收留蒋玉菡呢?蒋玉菡必然要为北静王做事,而且,是足以撼动大局的“大事”。
北静王送给蒋玉菡的那条红汗巾子,后来被蒋玉菡转送给了贾宝玉。这本是贾宝玉与戏子之间芝麻绿豆大的小暧昧,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是如何知道的?
并且能以此为证据,去贾府向贾政兴师问罪?
“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这种事情,只能是蒋玉菡自己传出去的。他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向北静王表忠心。
而北静王的目的,则是要让忠顺王误会贾宝玉调戏了自己的男宠,以忠顺王的脾气,自然会马上与荣国府翻脸。
届时,荣国府只能被迫选边站,全面倒向北静王。这便是北静王利用蒋玉菡布下的一个棋局。
蒋玉菡替北静王办了事,可北静王会护着他吗?不可能。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对于北静王来说,蒋玉菡不过是个棋子,一个用过便可丢弃的玩物。
就凭蒋玉菡一介戏子,他是万万没有能力撼动北静王半分,更遑论找北静王讨说法的。然后呢,蒋玉菡的悲剧便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很多人只看到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便以为蒋玉菡能买房置地,自然能过上舒服日子,袭人嫁给他算是嫁了有钱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与抄家后的荣国府其他丫鬟相比,袭人似乎还幸福得多。
然而,《红楼梦》是部细节控才能品出韵味的小说。袭人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读者可能忽略了这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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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函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
这表面上是宝玉做的梦,但宝玉的梦境往往是现实的预兆或反映。这意味着,对忠顺王不忠的蒋玉菡,终究还是被忠顺王拿住了。
此时,我们可以开个脑洞,忠顺王会如何处理蒋玉菡?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这么简单的道理,忠顺王不可能不懂。同时,忠顺王是在职场上历练过的王爷,他不可能有妇人之仁,不会因为蒋玉菡曾经“侍奉”过他,就怜香惜玉放过蒋玉菡一马。
忠顺王一定要借蒋玉菡这个活靶子,让他的手下和奴仆们看清楚:对主人不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忠顺王对蒋玉菡的惩罚,包括但不限于: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忠顺王捧蒋玉菡的那些资源,他会全部撤掉。戏班子的老板都是吃开口饭的,他们都精明着呢,轻易不敢得罪人,王爷级别的人物,更是他们根本不敢惹的。
只要忠顺王一开口,便等于对蒋玉菡在京都的戏台上,下了封杀令。蒋玉菡立刻会从“天下驰名的小旦”,落魄成过街老鼠,再无登台演出的机会。
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忠顺王曾经赏给蒋玉菡的东西,他都得如数拿回来。还不止如此,忠顺王可是敢派人去蒋玉菡的紫檀堡“抄家”的,蒋玉菡屋子里那些别的富贵公子哥赏赐的奢侈品,忠顺王也绝不会给他留下。
他那所谓的“几亩田地几间房舍”,也根本保不住,因为这一切都是王爷赏赐给他的,随时可以收回。
还有更残酷的惩罚。薛蟠都敢纵豪奴直接将冯渊打死,没有读者会质疑,忠顺王敢对蒋玉菡进行体罚。
一番“体罚”之后,蒋玉菡那曾经引以为傲的俊美脸蛋,还有他那迷倒万千公子哥的娇嫩嗓子,都将全不复存在……或许是毁容,或许是声带受损,总之,他赖以生存的资本,被彻底摧毁。
之后,蒋玉菡将何以为生?他的资源和人脉都在戏班子里,他只能在戏班子的后台里讨生活……戏班子的后台和日常的京都是两个世界,戏班子的后台,隐藏着太多不能见光的肮脏龌龊。
蒋玉菡只能在这里苟活,从台上风光无限的小旦,沦为后台的卑贱者。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为了维持美貌和嫩嗓,或者说是戏班班主为了维持他的“商品价值”,极大概率会给他服用某种药物。
这些药物,会让他身形苗条、娇嫩如美女;这些药物,更会让他不再像个男人,说白了就是,他早就跟太监差不多了。
读者们可以联想一下程蝶衣的悲剧,一个太监尚能将程蝶衣糟蹋够呛,更何况是两位王爷呢?其中内涵,我已不忍展开解读……
什么娶媳妇,过日子,对蒋玉菡来说,那是再也不敢想象的奢侈品。
他身边能有一个女人挂名做妻子,让他看上去有正常的家庭,让他看上去还像个男人,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至于这个女人的身份、来历,蒋玉菡是根本没资格挑剔的。
一个正常的风尘女子,她们梦想的生活,也是有个男子把她们赎出去,做妾或者做外室,终身有个依靠。嫁给一个太监或者类似于太监的男人,对风尘女子来说都是可怕的噩梦,她们不愿赌上终身。
所以,能娶到袭人,这个被荣国府精心调教过的“贤德”女人,已经是蒋玉菡的顶配。
若是没有荣国府那些豪门贵妇的算计,像袭人这样的女人,蒋玉菡可是万万娶不上的。
曹雪芹那句“堪羡优伶有福”,听来是赞叹,实则是对蒋玉菡处境的极致讽刺——能娶到这样的女人,对一个沦为废人的戏子而言,确实是“有福”了。
02
“我承认自己是袭人的黑,但也不得不佩服袭人的本事,工作能力方面她是真厉害!”
这句话,道尽了我对袭人的复杂情感。曹雪芹对袭人的人品给予了顶格的讽刺,这讽刺并非空穴来风。袭人这个人太特别了,她的形象极为丰满。
一个人的人品差,不等于生活能力差,袭人的生活能力极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把自己经营成“优秀员工”。
袭人很惨,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所谓的家人不爱她,在她小的时候把她卖进荣国府换钱。
等她长大后,又想把她要回去,变成彩礼再换一次钱。
在这样重利轻情的家庭氛围中长大,袭人变得人品极差,只注重利益,似乎也变得可以理解。
但她从未把自己视为牺牲品。
在荣国府,袭人凭借着过人的勤奋和眼力,很快脱颖而出。贾母看她是个劳模,把她提拔成了身边八个大丫鬟之一,月薪一两银子。
这意味着,她有了更高的起点。随后,她又被贾母派去伺候史湘云和贾宝玉,最终稳稳地留在了宝玉身边,成为宝玉房中的丫鬟头目。
这丫鬟头目的油水可太大了。
贾宝玉是个典型的纨绔少爷,他不理金钱,不识戥子,连自己的钱放在何处都不知,只凭着袭人随便花用。
宝玉房里的各种好东西,只要他吃腻了玩腻了,像袭人这样的大丫鬟便可以自己做主送人,做人情。这意味着她无需额外花钱,却能广结善缘。
后来,袭人又经历了一次升职加薪。在金钏儿事件之后,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说了一番男女大防的道理,深得王夫人心意。王夫人当即提拔她为贾宝玉身边的准姨娘,月薪直接翻倍,从一两银子涨到二两银子一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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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这个“准姨娘”依然是实习生,见不得光,没有名分。袭人从来没有像香菱一样,被长辈公开放在少爷房里伺候,得到姑娘的社会地位。
然而,她得到的实惠却远超名分。
前期的袭人,一年大概能攒下十两银子。
后期升职加薪后,每年攒下二十两银子绝不成问题。从刘姥姥口中我们得知,二十两银子够普通庄户人家过一年。袭人可是妥妥地拿着高薪,她只是社会地位不高罢了,但经济基础却异常雄厚。
我们粗略估算一下袭人离开荣国府时能攒下的财产: 她成为大丫鬟的时间约五年,攒下五十两银子。成为准姨娘后,至少还有五年时间,能攒下一百两银子。
这还不是她的全部财产。她的钗环裙袄等各种个人物品,其价值远超普通丫鬟。晴雯死后,她哥嫂清点她的东西,大概都值三四百两银子。
袭人的东西只会更贵、更好,毕竟她早就是公认的准姨娘了。除了丫鬟能得到的分例,袭人每年还能得到王夫人和王熙凤额外赏赐的衣服等个人用品。
这些豪门贵妇用过的东西,哪怕是二手的,也全是奢侈品,拿出去卖也价值不菲。
与普通老百姓相比,袭人妥妥是个小富婆。她的嫁妆,放在任何寻常人家,都足以称得上是“大笔陪嫁”。
但这份富裕,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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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早已委身贾宝玉,却从未得到名分。在贾宝玉这个“公子哥”时期,他的“深情”远没有后期那么深刻。他不过是比其他纨绔子弟多了几分爱心和灵性罢了。
他对袭人的态度,从薛蟠和云儿在外男酒局上随意谈论袭人,便可见一斑。在古代,若是一个男子尊重一个女子,是绝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提起她的,更不可能在酒桌上把她当成谈资。
这足以证明,袭人在贾宝玉心中的地位,不过是个玩物,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工具人。
所以,当贾宝玉后期真正懂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时,他的这份深情,也绝不是留给袭人的。
袭人看似在荣国府步步高升,然而,随着贾宝玉与薛宝钗的议婚提上日程,袭人的处境变得日益尴尬和危险。她的“贤德”,她的“准姨娘”身份,在别人眼中,无非是贾宝玉身边的一个狐媚子。
薛姨妈这个人,表面上乐呵呵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她收拾内宅的功夫比谁都狠。想想看,薛家豪富,薛老爷身边自然也曾有很多小老婆。可薛蟠和薛宝钗都是薛姨妈亲生,薛家连一个庶出的子女都没有,这足以证明薛姨妈的手段,不是一般的狠辣!她绝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宝钗地位的存在。
当薛宝钗与贾宝玉开始议婚的时候,薛姨妈头一个容不下的,便是袭人。她会想方设法地把袭人打发走。
她知道,袭人这个人对金玉良姻的内幕知道太多了,也知道宝玉对袭人有“情”,所以,她不可能把袭人留在宝玉身边。薛姨妈要让宝玉一辈子都不再惦记她。
可是,要让一个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丫鬟,彻底从一个公子的记忆中抹去,谈何容易?薛姨妈深知,必须让袭人有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才能斩断宝玉的念想。
03
一个风雨欲来的黄昏,荣国府,梨香院。
屋檐下的雨水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薛姨妈坐在炕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翳。
对面,王夫人端坐着,神情严肃,不时皱眉沉思。
“妹妹,如今这事,不能再拖了。”薛姨妈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但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绝,“宝丫头与宝玉的婚事已是大局,那个……咳,那个狐媚子,绝不能再留在宝玉身边。”
王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姐姐。只是袭人也跟了宝玉这许多年,素来贤德,上次金钏儿的事,她也算是帮衬着我。如今若贸然打发,只怕外人多嘴,说我们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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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薛姨妈冷笑一声,佛珠在她手中转得飞快,“那也比日后家宅不宁,闹得乌烟瘴气的好!宝玉那孩子性子顽劣,若留下她,只怕日后更难收心。她知道的内幕又多,万一……万一她心生歹念,坏了咱们金玉良姻的大事,这罪过谁来担?”
王夫人脸色微变,她自然明白薛姨妈指的是什么。袭人知道宝玉与宝钗的婚事并非他情愿,也知道她曾与宝玉“初试云雨”,这些都是足以影响宝钗地位的隐患。
“那依姐姐之见,该如何处置她?”王夫人问。
薛姨妈缓缓放下佛珠,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自然是找个稳妥的人家,将她打发了。越远越好,最好是让她永远不能再出现在宝玉眼前。而且,这家人,还不能太差,否则宝玉那孽障又会心生怜悯。”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嫁的夫君,却不能让她过得太如意。既不能太差,又不能太好……让她嫁给一个能让她安心‘守节’,又不会再让她与宝玉纠缠的……最好。”
王夫人若有所思。这样的条件,何其苛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薛蟠的声音:“母亲,您找我?”
薛蟠醉醺醺地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薛姨妈眉头微蹙,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蟠儿来了。你且进来,我正有个事要问你。”
薛蟠吊儿郎当坐下,打了个酒嗝:“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大晚上的还不睡觉。”
“你可认识那个戏子……叫什么琪官的?”薛姨妈漫不经心地问道。
薛蟠眼睛一亮,酒醒了几分:“琪官?怎么不认识!那可是咱们京城里头一份儿的角儿!可惜啊,听说最近得罪了忠顺王爷,被封杀了,再也上不了台了。
如今呀,啧啧,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可怜,可怜。”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惋惜和幸灾乐祸并存的复杂表情。
薛姨妈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中似乎有了计较。薛蟠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琪官的“小道消息”,比如他如今过得如何潦倒,被王爷打得半死不活,嗓子也毁了,只能在戏班子后台里混日子,甚至,为了生计,已经沦为“风尘男子”……
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夜色深沉。一场关于袭人命运的密谋,在梨香院中悄然成型。
而此时,在怡红院里,袭人正给贾宝玉打着扇,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几日,王夫人和薛姨妈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时,总带着一种奇异的打量,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她也曾无意中听到几个小丫鬟窃窃私语,提到“薛姨妈”、“婚事”之类的词眼。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熟睡的宝玉,这个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却对即将降临在她身上的风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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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深陷泥沼,但她无力反抗,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旨意从王夫人房里传出——袭人被“打发”出府,嫁给蒋玉菡。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荣国府内掀起轩然大波。表面上,这是王夫人体恤袭人多年伺候有功,特意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毕竟,蒋玉菡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小旦,能买房置地。但私底下,人人都在猜测,这背后必然有深意。
袭人带着她多年积攒的丰厚陪嫁,离开了荣国府。她的心如死灰,她知道,这一走,便是永别。她本以为,嫁给蒋玉菡,或许能有一个相对平静的结局。可当她真正见到蒋玉菡时,才明白,自己所期望的“平静”,不过是另一个深渊的开始。
蒋玉菡早已不是当年舞台上那个风流倜傥的小旦了。
他的脸上,有着被刑罚留下的疤痕,声音嘶哑,再也无法唱出那娇嫩的腔调。他形容枯槁,带着一种被掏空了的疲惫。
他确实在戏班子的后台,但却不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角儿,而是如薛蟠所说,为了生计,卑微地混迹于“风尘”之中,身心都已残破不堪。
甚至,正如我之前所言,长期的药物影响,可能已让他生理上如同“太监”一般,失去了男性的某些特征。
在这样极度卑贱和绝望的处境中,蒋玉菡已无权,也无力去挑剔自己的妻子是谁。
他需要一个女人,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家庭,为了遮掩他残缺的自我,为了在世人面前伪装成一个“正常”的男人。袭人,这个曾经在国公府里历练过的“贤德”女人,带着丰厚的嫁妆,无论她是出于何种原因被“打发”出来,对蒋玉菡来说,都是一份意外的“顶配”。
他娶袭人,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因为她委身过贾宝玉,对他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他能娶到她,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福气”了,因为袭人能给他提供他最缺乏的体面和资源。
而袭人呢?她带着丰厚的陪嫁,却嫁给了一个沦落风尘、形同“太监”的戏子。这哪里是什么“高嫁”,分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低嫁,一场被豪门贵妇们精心安排的,将她彻底逐出上流社会、永绝宝玉念想的“发配”。
她被薛姨妈一箭双雕,既清除了宝钗身边的障碍,又断了宝玉的念想。
她的“贤名”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因为这份“贤名”最终将她送入了一个更为悲惨的境地。她以为的归宿,不过是另一个泥潭的入口。
04
“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曹雪芹用这寥寥数语,便将袭人与蒋玉菡结合的命运,描绘得淋漓尽致,又讽刺至极。
这“鲜花”,并非指袭人本人如同花朵般娇艳,而是讽刺她曾经那份伪善的“贤德”,以及她从荣国府带出的丰厚嫁妆和豪门经验。
这“破席”,便是蒋玉菡卑贱的戏子身份,他被摧毁的躯体,以及他们夫妻最终沦落风尘的悲惨境地。
二者结合,表面上是鲜花与破席的对比,实际上却揭示了袭人的所谓“贤德”与“富足”,是如何在底层生活中被消磨、扭曲,甚至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发生过变化。袭人带着数以百计的银两和价值连城的钗环衣履嫁入蒋家,瞬间便掌握了家中的经济大权。
蒋玉菡对她,是万万没有话语权的。他残破的身躯,低微的身份,让他只能仰仗袭人。
袭人这个人的适应能力特别强,她从不自怨自艾,更不会沉溺于悲伤。她懂得如何在任何泥潭里躺得“舒服”。既然已经沦落风尘,她便会想着如何在风尘之中活得更好。
蒋玉菡虽然嗓子毁了,不能登台唱戏,但他在戏曲这一行浸淫多年,毕竟还有一定的人脉圈子,对戏曲的门道也一清二楚。而袭人呢?
她在荣国府时,可是眼见着如何经营戏班子,如何培养小戏子的。
梨香院里的那些小戏子,芳官、藕官、蕊官……她们的一举一动,袭人无一不看在眼里。那些豪门贵族培养“玩物”的手段,她耳濡目染,早已烂熟于心。
于是,袭人将她的“贤德”和“智慧”,用在了最黑暗的地方。她动用自己的陪嫁,买来一茬又一茬如同芳官那样的小女孩。她们天真无邪,身世贫苦,被袭人夫妇以“收养”之名,带入了戏班子。
蒋玉菡则被她推到台前,成为这些小女孩的“戏曲老师”。他尽管嗓子毁了,但指导她们的形体、扮相、唱腔,却绰绰有余。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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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袭人,则扮演着“管理者”的角色,她将这些小女孩培养成新的小戏子,如同当年荣国府培养戏子一样,精心地打扮她们,教导她们如何取悦客人,如何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
她们夫妇,自己已经跌入泥潭,却还要亲手将另一茬又一茬的小女孩也推进泥潭。
“外人看上去他们夫妇的卑贱和悲剧,袭人本人是不在乎的。”
是的,袭人本人,或许真的不在乎。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滋润”的生活,掌握了家庭的话语权,甚至还能继续用她那套“贤德”的处事哲学,经营起一个小小的“戏班子”。
蒋玉菡也因此过上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滋润生活”,摆脱了被忠顺王府支配的命运,身边有了一个“妻子”操持家务,甚至能再次感受到一丝“价值”——哪怕这种价值是建立在剥削和道德沦丧之上的。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
蒋玉菡生理上的残缺,精神上的创伤,从未愈合。他的“滋润生活”不过是饮鸩止渴,是对曾经屈辱的延续。
而袭人呢?她即便拥有财富和掌控力,也彻底沦为风尘女子,成为了悲剧的制造者。那一句“堪羡优伶有福”,如今听来,更像是曹雪芹对那个时代,对那些被命运推入深渊之人,最深沉的悲悯与讽刺。
“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那“鲜花儿”并非一朵。而是代代相传,源源不断地被投入泥潭的无数女性生命。袭人,这个曾经被誉为“贤德”的丫鬟,她的结局并非喜剧,而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的“贤名”和“生存能力”最终让她在泥潭中挣扎,并最终成为了悲剧的制造者。
她的人生轨迹,再次印证了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预言,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下,即便如她般精明能干的女性,也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无情循环,最终只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这,才是袭人真正的结局,一场华丽外衣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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