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陈玥端着温好的牛奶,听王太太笑着说:"有这么贴心的外甥女,比十个保姆都强。"小姨苏文丽轻描淡写地应道:"她哪有功夫想别的,家里哪样离得开她。"
十五年了,从十三岁到二十八岁,她以为自己换来的是安稳的未来。直到那个下午,小姨让她整理书房旧物,她打开了那个火漆封印的牛皮纸袋。
遗嘱上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辨,陈玥却感觉整个世界在坍塌。
当晚,她连夜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住了十五年的家。
![]()
01
上海的清晨,总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潮气,腻在人的皮肤上。
陈玥在厨房里忙碌着,动作熟练得像是钟表里一刻不停的齿轮,精准而无声。
小姨苏文丽的早餐是有严格规矩的,像是某种必须一丝不苟履行的宗教仪式。
牛奶要用小锅温到恰好烫口,又不能沸腾起皮,倒在骨瓷杯里不多不少要占满三分之二。
英国产的全麦吐司要用烤箱烘到两面都呈现出均匀的、浅褐色的焦痕,用银质的餐刀轻轻一碰,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枚从乡下捎来的土鸡蛋,要在水滚之后,不多不少煮上六分五十秒,捞出来浸在冷水里,剥开后,蛋白已经完全凝固,蛋黄的中心却还像一块将融未融的软糖。
这一整套复杂的流程,陈玥闭着眼睛都能完成,她已经这样一丝不苟地重复了将近十五年,从她还是一个十三岁的、扎着羊角辫的苏北小姑娘开始。
“小玥,今天的牛奶好像稍微凉了一点。”苏文丽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带着一种特有的、被精心保养过的慵懒,每个字都像是含在舌尖上滚过一遍才吐出来。
“知道了小姨,我再去热一下。”陈玥应着,声音温顺得像这弄堂里清晨的鸽子。
她端着牛奶转身,看见苏文丽正靠在客厅那张天鹅绒的沙发里,身上穿着一件真丝的睡袍,墨绿色的底子上印着细碎的白茶花,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
苏文丽已经五十六岁了,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眼角只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像是扇子上精致的褶子,并不显得苍老,反而添了几分说不清的风情。
她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质指甲锉,不紧不慢地修着自己的指甲,姿态优雅得像一张月份牌上的美人。
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和苏文丽本人一样,精致,体面,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地板是上了年头的红木,每天都被陈玥用湿布擦得油光锃亮,能清晰地映出窗外那棵老樟树摇曳的影子。
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西洋画,家具都是老上海的式样,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属于旧时光的安稳。
陈玥将重新温过的牛奶轻轻放在苏文丽手边的茶几上,又把烤好的吐司和溏心蛋一并端了过来。
苏文丽这才放下指甲锉,捏起小小的银勺,轻轻敲开鸡蛋的一角,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里面流淌出的、橙黄色的蛋液。
“嗯,今天这个还不错。”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算是对陈玥工作的肯定。
陈玥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等着小姨用完早餐,好收拾碗碟。
她觉得,自己也像是这个家里的一件家具,一件用顺了手的、会说话的旧家具。
她的人生,从十三岁那年夏天,被母亲牵着手,第一次踏进这个位于静安区老弄堂的房子开始,就被牢牢地镶嵌在了这里。
那时候,父母在电话里对姐姐苏文丽千恩万谢,说能让小玥跟着有文化的妹妹去大上海长见识,是她天大的福气。
他们反复叮嘱陈玥,一定要听小姨的话,把小姨当成亲妈一样孝顺,好好照顾她。
那时的苏文丽刚做完一个不小的手术,身边正缺一个知根知底的照顾人,陈玥的到来,对于苏北老家的陈家和上海的苏家来说,都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
于是,陈玥的世界,就从苏北小镇那片开阔的田野,浓缩进了这间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一缩,就是十五年。
苏文丽是个坚定的丁克主义者,她年轻时在一家外企做到了中层,生活讲究,思想也西化,觉得婚姻和孩子都是束缚,是人生不必要的累赘。
她追求一种有边界感的、绝对独立的生活,陈玥的存在,正好填补了她生活中那些需要人搭把手、却又不想被外人过多打扰的空白。
![]()
就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是那种短促而急躁的两声。
陈玥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王太太,苏文丽的老牌友之一,今天音乐会的同行者。
王太太是个嗓门洪亮、脸上总是挂着过度热情笑容的女人,她一进门,视线就先在陈玥身上溜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家具的成色。
“哎哟,文丽,你还在磨蹭什么呀,就等你了,”王太太说着,自顾自地换了鞋,将手里的一个纸袋塞到陈玥手里,“小玥,这是我刚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你收好,等下记得给小姨泡一杯尝尝,水温可千万别高了。”
苏文丽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你急什么,时间还早得很。”
王太太拉着苏文丽的手,上下打量着,嘴里啧啧称赞,目光却又一次飘向了旁边安静站着的陈玥。
“我们家小玥是越来越水灵了,”王太太的话像是涂了一层蜜,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尖刺,“今年有二十七八了吧?有没有谈朋友啊?女孩子家,可不能耽搁了。”
陈玥的脸颊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茶叶纸袋。
这个问题,像是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她那层温顺妥帖的外壳,露出了里面苍白无力的现实。
苏文丽像是没有看到陈玥的窘迫,她轻描淡写地拨了一下自己的发梢,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替她回答了。
“哎呀,你就别操心她了,”苏文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的、不容置喙的权威,“她哪有功夫去想那些事情,你看看家里,里里外外这么多活,哪一样离得开她。”
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仿佛陈玥没有个人生活是一件天经地义、甚至值得称赞的事情。
王太太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她凑近苏文丽,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却又正好能让陈玥听得一清二楚。
“这倒是,还是你精明,有这么个贴心的外甥女在身边,比请十个保姆都强。”
她说完,又转头看向陈玥,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小玥啊,王阿姨跟你说,你要是想找对象,跟阿姨说。”
“我那个司机,有个侄子,在郊区一个厂里上班,小伙子人很老实,就是家里条件一般。”
“你们年轻人,可以先见见,交个朋友嘛。”
陈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听见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一个在郊区工厂上班的、司机家的侄子,在王太太和苏文丽的世界里,这便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最“合适”的归宿。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能用指甲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脸上一丝血色。
苏文丽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上不了台面,并且耽误了她出门的时间,便微微蹙起了眉头,打断了王太太的热心。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拿起沙发上的小手包,检查着里面的口红和钥匙,“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们再不走,开场就要迟到了。”
她拉起王太太,两人一边说着音乐会指挥的八卦,一边朝门口走去,自始至终,苏文丽没有再看陈玥一眼,仿佛刚才那段对话,那个关于她未来的、被轻飘飘定义了的对话,只是一阵无足轻重的耳边风。
下午,苏文丽要去听一场音乐会,是和她的几个老姐妹约好的。
陈玥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出门要穿的衣物,一件浅紫色的香云纱旗袍,配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
苏文丽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又让陈玥过去,帮她把旗袍盘扣后面的一丝褶皱抚平。
“小玥啊,我晚上可能要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吃饭了,自己随便弄点什么吃吧。”苏文丽一边戴上珍珠耳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好的,小姨,您玩得开心点。”陈玥答道。
苏文丽的朋友圈子,是陈玥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她们会相约去新开的画廊看展,去高级餐厅喝下午茶,聊的是最新的艺术潮流和谁又出了国旅行。
每当这个时候,陈玥的角色就是为她熨烫好出门的衣服,在她回家后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柠檬水,听她抱怨几句姐妹间的闲话。
![]()
陈玥没有什么朋友,她的社交圈子,就是楼下菜市场的摊主,和弄堂口晒太阳的几位老阿姨。
她的人生,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玻璃墙隔开了,墙内是苏文丽精致而丰富的世界,墙外,则是她自己单调而空白的青春。
有几次,陈玥隔着窗户,看到小姨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和住在楼下的那位顾先生聊天。
顾先生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据说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一个人住。
他和小姨聊天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神采飞扬的光,他们聊的是肖邦的夜曲,是张爱玲小说里那些苍凉的手势。
那些话题,对于只读到初中毕业的陈玥来说,像是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她看见小姨在顾先生面前露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棋逢对手般的笑容,那是她对着自己时,从未有过的表情。
陈玥在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虽然每天睡在小姨隔壁的房间,吃着同一张桌上的饭菜,但在精神的世界里,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比图们江还要宽阔的鸿沟。
但她总是安慰自己,亲情不就是这样吗,不就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和照顾吗。
她把自己的全部青春都奉献给了小姨,小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绝对不会亏待她的。
这栋位于上海市中心的老房子,这份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亲情,就是她未来最安稳的保障。
她把苏文丽偶尔酒后微醺时,拉着她的手说的那句“小玥啊,这些年真是幸亏有你”,当成了海誓山盟一样的郑重承诺。
生活这潭静水,是在陈玥二十八岁生日那天,被一颗小石子投下了第一圈涟漪。
那天,她收到了苏北老家发小的视频电话,发小在那头兴高采烈地直播着自己的婚礼。
屏幕里,是热闹的酒席,穿着洁白婚纱的发小被新郎幸福地拥抱着,对着镜头大声地喊:“玥玥,你什么时候也找一个啊?下次回来带男朋友一起啊!”
陈玥笑着祝福她,挂掉电话后,却在自己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的小房间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和对自己人生彻底停滞的恐慌,像是藤蔓一样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上,刻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麻木。
她突然问自己,除了“苏文丽的外甥女”,我陈玥,到底是谁?我的人生在哪里?
那天深夜,她第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黑暗里,听着隔壁房间小姨平稳的呼吸声,偷偷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外面的工作机会。
那些招聘信息看得她眼花缭乱,也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做家务,还能干什么。
但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
她甚至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下了一段话,一段她打算发给小姨的“辞职信”。
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会惹小姨不高兴。
她想说,小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想出去工作,我想有自己的生活,我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谈恋爱,结婚。
可是这段话,她始终没有勇气发送出去。
她害怕,害怕小姨会骂她“白眼狼”、“翅膀硬了”,更害怕自己这十五年的付出和牺牲,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变得毫无价值,彻底清零。
就在陈玥的内心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挣扎撕扯到极点的时候,苏文丽的一次意外感冒,让天平瞬间倾斜了。
苏文丽的体质一向不算好,一场小小的感冒很快就引发了严重的肺炎,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病床上的苏文丽,褪去了平时所有的精致和体面,显得异常脆弱和无助。
她不再挑剔饭菜的口味,也不再抱怨病房的吵闹,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寸步不离地依赖着陈玥。
晚上,她会因为一点声响就惊醒,然后紧紧地拉住陪床的陈玥的手,好像抓着救命稻草。
“小玥,”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小姨这副身体,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啊。”
陈玥的心,瞬间就被这句话软化了,之前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烟消云散。
出院前的一天晚上,苏文丽大概是觉得身体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她半靠在病床上,拉着陈玥的手,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说。
“小玥,我知道你辛苦了。你放心,小姨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我以后,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那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份盖了章的契约,彻底打消了陈玥所有想要离开的念头。
她觉得,这是小姨对她忠诚的“考验”,而她,通过了。
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机备忘录里那段写了很久的草稿,一个字一个字地,彻底删除了。
她重新变回了那个温顺安静的外甥女,甚至比以前更加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小姨,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已经被小姨那句承诺牢牢地锁定了,安全又稳固。
苏文丽出院后,精神好了很多,大概是为了“奖励”陈玥这段时间的辛苦,也或许是觉得家里需要除旧迎新,她决定让陈玥把家里一些积攒多年的旧物彻底清理一下。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风从弄堂里穿过,带着梔子花的香气。
苏文丽指了指她书房里那个常年上着锁的老式红木五斗橱,对陈玥说:“小玥,你去把那个柜子清理一下,钥匙在我的首饰盒里。里面都是些没用的旧合同和过期的证件,你找出来,该扔的就扔掉吧。”
那个五斗橱,陈玥每天擦拭,却从未打开过,她知道里面放着小姨最重要的东西。
现在小姨主动让她去整理,这在她看来,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接纳和信任。
她心里甚至有些小小的雀跃,仔仔细细地用钥匙打开了那把铜质的旧锁。
柜子里散发出一股樟脑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文件袋。
陈玥按照小姨的吩咐,认真地分辨着那些已经泛黄的文件,把一些过期的保险合同和旧的缴费单据挑了出来。
就在她翻找一份很多年前的房产证资料时,她的手指触碰到压在最底层的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这个信封很特别,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但封口处,却用暗红色的火漆郑重地封着,上面还清晰地盖着一个圆形印章,隐约能辨认出“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字样。
陈玥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虽然读书不多,但也从电视里看到过,这种信封里装的,通常是什么东西。
她的第一反应是应该把这个信封立刻拿出去交给小姨。
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苏文丽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弹,头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着了。
一个念头,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的心里。
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脸上有些发烫。
她想,也许,这里面写的就是小姨对自己未来的安排。
如果提前看一眼,让自己彻底安下心来,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种混合着好奇、期待和一丝罪恶感的冲动,像野火一样在她的心里蔓延开来。
她环顾四周,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小姨平稳的呼吸声,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她捏住信封的一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怕弄出太大的声响,小心翼翼地,将那层用火漆封住的边缘,一点一点地撕开了。
里面,是一份用A4纸打印得工工整整的、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是三个用黑体加粗的、硕大的、像惊雷一样砸在她眼里的字——《遗嘱》。
陈玥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那双有些发花的眼睛,聚焦在那些冰冷的、印刷出来的宋体字上,一字一句地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