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2月的一个阴雨清晨,台北北郊的公路上只听得到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张学良靠在吉普车后座,雨丝击打车窗,他随手掸了掸呢子大衣上落下的灰。车灯在雾气里划开两道白光,他仍不清楚此行要去何处,只记得电台里反复播报美军轰炸北越的消息。那一年,不仅越南局势紧张,台湾内部的空气同样凝滞——而被软禁了二十八年的少帅,突然接到下山通知。
张学良自1938年被押,已先后换过三处住所。最早是日式平房的井上温泉,之后是面对高雄港口的西子湾,再到1961年搬来的阳明山大宅。地点变了,警卫、探照灯、宵禁时间都没变,软禁依旧严丝合缝。赵一荻时常打趣:换来换去,只是把笼子刷了漆。张学良会点头,又会沉默。对自由的渴望被岁月磨钝,他热衷的只剩读书、写生和在山道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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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车程并不长。越接近山腰,小道两侧的蕨类开始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修剪整齐的樟树。护卫车突然左转,停在一幢黑石外墙的两层小楼前。守卫的眼神让人一看便知,这是要见大人物了。张学良收紧领口,深吸气,被引入客厅。这屋子被称作“梅庄”,四壁挂满水墨山水,隐约还能闻到沉香。空气压抑,连时钟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委员长请稍候。”一名侍从低声交代。半小时后,拐杖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蒋介石出现,他身着深色长衫,神情严肃,微微颔首。两人整整十八年未见。张学良下意识立正,脱口而出:“委员长!”蒋介石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后一句“汉卿,不必拘礼”,让客厅的气压略微松动,但不多。
彼此审视良久,蒋介石开口:“外间传你读了大部头的兵书,还写诗。”话音平淡,却带探询。张学良眼角已有皱纹,他端茶轻啜,没正面回应,只说右眼渐花,看书费劲。蒋介石摆手:“眼病能医,心要活。”紧接着转入正题,“大陆失守,责任需厘清。我打算编一部《苏俄在中国》,你口述西安事变内幕,赵小姐可执笔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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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并不算请求,更像命令。张学良沉吟片刻,才道:“若要记录,当以事实为准,讳莫如深只会误后世。”蒋介石轻咳,没有反对,却加了一句:“杨虎城不要细写,提一句便可。”气氛再次凝固。张学良抿唇,低声答:“知道了。”
短短十余分钟的谈话,到此宣告结束。蒋介石站起,说:“汉卿,党国终有一天需要你。”张学良亦起身,相互握手。门帘掀动间,外头雨势已歇,雾未散。侍从送客,他的背影踉跄,神色难辨。
回到阳明山住所,夜色已深。客厅孤灯,赵一荻正把玩一卷线装《昭明文选》。见他回来,抬眼问:“成见了?”张学良苦笑:“算是吧。他要我说西安事变,要你记。”赵一荻放下书卷,没多问。窗外不时传来警卫的脚步声,显得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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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张学良按例在庭院踱步,警卫远远跟着。返回书房,摊开稿纸,却始终落不下一字。1940年代的血与火像放旧胶片,画面跳动,却难以拼合。最刺目的,是杨虎城一家被害的消息——那封密信在1950年便已辗转送到他手上,蒋介石却装作不知。此刻要他“轻描淡写”,谈何容易。
3月初,他决定先口述一段笔记,让赵一荻代录。深夜,壁炉微光闪动。张学良缓声:“1936年12月11日,西安下雪,临潼电话线路被剪断……张自忠来访……”赵一荻伏案疾书,纸页翻动声沙沙作响。偶尔,他停下,用手背揉眼。赵一荻递茶,轻声道:“歇会儿。”张学良却摆手:“趁记得,写。”
就这样,原始稿件断断续续积了厚厚一沓。可每当思绪走到“杨虎城”三字,笔迹便戛然而止。赵一荻劝他换个角度先写,张学良苦笑:“有些空白,一辈子填不上。”
蒋介石方面不时催进度,阳明山警卫频繁传话。到了4月,张学良才交出第一份成稿,题为《西安事变前后纪要》。蒋介石批注寥寥,“角度偏软”“缺乏国府数据”云云。随后国民党史料委员会派人重编,将其中关于红军长征、联共抗日的段落大量删改,添上了“苏俄阴谋”与“共匪策反”的字眼。最后成书只留三万字,字里行间处处“悔罪”“救国”,与原稿判若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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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外界看到的版本名为《西安事变忏悔录》。许多人以为这就是张学良的全部心声,却不知道原稿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赵一荻暗地里保留了一份副本,锁在书柜夹层。将来会不会面世,她没说,警卫也未必知道它的存在。
1966年夏,台湾岛内议论最多的是“文化大革命”甫开始的大陆风暴。这股风声并未减轻张学良的禁锢,反而让监控更严。阳明山的秋夜早凉,张学良照例散步,偶遇老护卫。那护卫悄声问:“副司令真后悔当年吗?”张学良侧过头,语调平静:“悔不悔,又能怎样?史料要真。”
此后数年,《苏俄在中国》计划再无下文。张学良依然被限制行动,偶尔和赵一荻在庭院晒太阳,翻翻《左传》,种几株杜鹃。警卫换了几拨,新的进来,老的调走,只有软禁本身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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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很诚实地走到1980年代。蒋介石、蒋经国相继谢世,两蒋政治体系风雨飘摇。张学良被移到台北北安路寓所,活动稍宽。外界传言解禁在即,可那部被官方删改的《忏悔录》依旧横亘在历史档案柜里,像一把钝刀。许多研究者要查他最原始的口述稿,却只能看到涂改、涂抹、再涂抹。
蒋介石当年一句“让赵小姐帮你写书”,从策略角度来看,无外乎要借张学良名义为南京政府的失败寻找另一种叙事。最终目的没完全达到,副作用却留下——世人对西安事变的解读层出不穷,张、蒋两人的对立与妥协,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有意思的是,1990年代后,这份缺了棱角的《忏悔录》被学界屡次引用,各种版本比对之下,删节处反而成了关注焦点。史学圈里流传一句戏言:“删掉的,多半是最精彩的。”张学良的沉默,在某种意义上使那段历史更具张力,也让晚年的他始终处于两难——说出,得罪当局;不说,愧对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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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0月,百岁张学良在檀香山病逝。赵一荻随身只带走几本影印资料。副本真伪如何、是否完整,仍是谜团。关于1966年那场会面,人们能确证的不过十几分钟对话,可它折射出的政治迫与个人挣扎,至今仍不断被学者抽丝剥茧。
历史往往如此:真正决定叙事走向的,不是最轰烈的事件,而是满纸删改的留白。那年台北的细雨、那间梅庄的沉香、那句“听说赵小姐很能干”,都被写进或者划掉,最终只剩下一行备注——“档案已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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