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6月18日清晨,白云机场的跑道在暴雨中反射出灰白色的光,机库门嘎吱拉开,一架伊尔-14运输机正等待起飞。广东大水已连淹十余日,省城里的人心里都揪着——河网密布的潮汕平原和韩江下游已成泽国,死亡和失踪数字迅速攀升。中央批准空军支援,先遣机组凌晨抵穗,担任机长的正是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施丽霞。飞机落地不到十分钟,省委书记陶铸赶到机场,却只和她简短握手就匆匆登机,连客套话都省了。
谁也没料到陶铸会这样“冷淡”。站在机梯下的年轻机械师一时愣住,施丽霞却并不意外。灾区来电不断传来“堤破村灭”的急报,省委书记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两半。她示意同僚检查完毕,螺旋桨转动,飞机载着陶铸、广空副司令张铭炳以及两袋刚画好的航线图,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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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很低。机舱内的灯忽明忽暗,几个人挤在舷窗旁,盯着下方一望无际的洪水。揭阳、潮安交界的榕江河道已冲得面目全非,昔日的稻田如今只剩波光。机翼掠过村口的祠堂屋脊,祠堂上站满青壮年,他们脱下湿透的衣服挥舞,声音穿不透发动机的轰鸣,却让人心口发紧。陶铸坐在吊带椅上,双手抓着扶手。没人说话,情绪几乎凝固。
航线持续调整。榕江一带勘察完后,飞机折向东南,沿海岸线低飞。灾情越靠近汕头越严重。施丽霞压低高度至三百米,利于肉眼观察。机舱外,漂浮的木排偶尔撞上屋顶,激起白浪。张铭炳轻声说:“这样下去,不投物资不行。”陶铸点了点头,却没回话,眉头深锁。
一小时后,飞机返回广州。轮胎刚触地,陶铸跳下舷梯,同机组只点头示意,快步奔向机场电台。机场走廊灯光昏黄,他一边翻看测绘员的手绘图一边指示工作人员统计米粮存量。那副专注劲儿,让周围人一时不敢出声。此时距离洪峰到达韩江下游,最多四十八小时。
午间,新的任务下达:冒雨飞汕头。白云机场地勤甚至来不及补充热饭,螺旋桨再次旋转。半途中,超短波电台呼叫汕头机场却无人应答。看不见地面调度,贸然降落风险极大。张铭炳低声提醒:“可先返航。”施丽霞握着操纵杆,目光扫向窗口:“跑道还露出四百米,试一试。”她放下襟翼,速度减到极限,飞机像沉重的钢鸟一点点贴近地面。强行盲降成功,轮胎溅起的水柱几乎没过机舷。机舱里悬着的一口气终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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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的机场证明守军已安全撤离。张铭炳匆匆查看油料,确认回程无碍后,机组重新起飞。返航途中雨势更大,云层犹如铅块,压得机身嗡嗡作响。有人事后回忆,那段飞行像穿行在一块摇摇欲坠的碎玻璃里,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傍晚,白云机场灯火昏黄,积水深过脚踝。陶铸已调动军区汽车大队,将大批大米、药品、蜡烛、雨具堆成一座小山。物资紧缺,必须空投。短暂补给后,施丽霞连夜执飞,再次升空。飞抵潮安北部山区,她将机身压到二百米, cargo门开启,帆布伞拖着木箱一个接一个坠落,落点精准。山坡上燃起了细碎火把,像无声的回应。
连轴转三昼夜后,水势逐渐退去,潮汕铁路开始抢修。机关干部将首批救生药发到重症安置点,霍乱、伤寒的扩散被遏制。省防汛指挥部统计:空军共出动二十余架次,空投粮药三百余吨,直接覆盖十三县。最危急的四十八小时被硬生生顶住,陶铸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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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的一个阴天,广州东山迎宾馆小会议室里,陶铸面对施丽霞和机组成员,主动起身敬茶。他略显歉疚:“那天在机场,没同你们多说一句。救灾心急,失礼了。”这句不算道歉的道歉,让气氛轻松了许多。施丽霞回答:“完成任务要紧,其余不重要。”简短两句话,把当时军人之间朴素的职业默契展现得淋漓尽致。
施丽霞的名字,后来逐渐淡出公众视线。若翻查档案,会发现她有着不寻常的履历:十三岁考进上海光华中学航空班,十六岁进入东北老航校,曾师从日本教官吉田、苏联教官弗拉索夫,也曾跟着中国老飞行员黄新德做夜航。新中国成立初期,女飞行员本就凤毛麟角,能驾驶伊尔-14这种中型运输机执行复杂任务的,更是寥寥。她之所以被派往广东,正因华南雨季复杂、航线杂乱,需要经验与胆识兼备的机长坐镇。
站在地方角度,陶铸对航空支援的依赖远超同僚。广东地貌特殊,山脉与河网共存,公路被洪水切断后,空投是唯一可行的赈济方式。此前他在湖南、广西剿匪期间,便深知掌握制空权对局势扭转的决定意义。也因此,当空军电报抵穗,他当机立断,宁可简短寒暄,也要尽快飞抵灾区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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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常将“洪灾”视作天灾,然而对1959年的广东而言,它更是一场对各级行政体系的压力测试。多年来修堤、疏浚、预警体系仍在襁褓期,乡镇干部对雷达报汛的概念模糊,基层储备又不足,一旦梅汛迟报,漫堤几乎不可避免。洪水暴露了这些痛点,也倒逼机制变革:同年秋,广东省水利厅增设雷达气象科,潮汕平原开始试行分洪区规划;省军区和空军南航兵站签署合作备忘,明确“十二小时应急空降”程序。后来常被称为“华南空投模式”,正是从这次灾害中摸索出来的。
陶铸留在广东的十五年,为此类制度化尝试提供了难得连贯性。人在官位稳,便有时间把实验坚持到底。1960年初,省里制定“三防”草案,空军设备、人武部门、地方水利贯通。此举在当时看来枯燥无味,却让日后几次台风中的转移效率提升数倍。灾后第四年,潮汕再次遇到百年一遇风暴潮,两万余人转移只用了七小时,被沿海兄弟省份誉为“惊人速度”。
若以个人命运为纬线,施丽霞和陶铸在1959年那场大水中擦肩,却分属两条航迹。前者在随后的国防科委调研中走上教官岗位,坚定地留在蓝天;后者则走进更高层级的宏观决策。人们常说岁月是把筛子,能留下的不仅是名字,更是那段紧绷的脊梁——当洪峰淹过房梁,有人钻进机舱发动机盖里摸索故障,有人手里的工作图浸满雨水却不肯换新的。他们的动机或许单纯:尽可能多救几条命。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天灾频仍,却也让人看见国家的韧性。通信落后、物资短缺,却依旧有人敢于夜航穿云,有人肯在舷窗前抹去雾气继续观察。广东人后来提起那年大水,会说一句“多亏了空中来的大白鸟”。伊尔-14机身涂装为浅灰,在乌云下确实像极了远洋归来的海鸥。顾不上航迹是否平直,只管把口粮药品倾尽山川,便是彼时最朴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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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会为任何人按下暂停键。1959年洪灾后,揭阳、汕头重修的堤岸如今已难分旧貌;空军番号多次调整,当年陡降的伊尔-14退役早已拆解。可若有人翻出那张褪色黑白照片:机头朝天,副油箱还在滴水,施丽霞站在舷梯顶拼命扯下防雨帆布,陶铸背手站在下方抬头,眉眼紧锁。照片没有声音,但画面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注脚——彼时,一省安危,悬于几十平方米机翼之上;而决策与执行,只隔着短短几级梯。
今天的广府人逢梅雨仍心生戒备,但更明白灾害并非无法抗衡。那年洪水留下的,是一整套被验证过的应急链条,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快速建立,也是地方与军队协同的先例。施丽霞、陶铸,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在风雨中交汇,折射出的,正是一座新生共和国对生命价值的坚持。没有煽情,没有标语,却足够有力,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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