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万,现金,先生,您必须说清楚这笔钱的具体来源。”
年轻的柜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男人的手紧紧攥着那个黑色的旅行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声音沙哑地反问。
“如果……我说不清楚呢?”
“对不起,先生,”柜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那我们只能报警了。”
01
这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
灼热的阳光将城市炙烤成一个巨大的蒸笼,路面上的空气都被热浪扭曲得微微变形。
城市商业银行的中央空调正开足了马力,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冷气,将那份足以熔化一切的燥热隔绝在厚重的玻璃门外。
银行大厅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现代都市独有的、按部就班的嘈杂。
叫号机的电子音单调地重复着号码,像不知疲倦的报时鸟。
点钞机高速运转时发出的“哗哗”声,如同某种催眠的乐章,此起彼伏。
穿着笔挺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
等待区的顾客们则大多低着头,沉浸在手机屏幕那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偶尔抬头看一眼显示屏上的排队进度,脸上写满了或焦急或麻木的神情。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那么井然有序,就像一条精密运行的生产线,处理着城市金钱的流动。
张诚就坐在这条生产线的末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四十岁出头,身材中等,微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和一条松垮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沾了点灰尘的运动鞋。
这样的装扮,让他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嘈杂的人群中,像一滴水汇入了河流,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的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包的款式很旧了,帆布的面料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但看起来却异常坚固。
旅行包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只手紧紧抓着背带,另一只手则按在包体上,仿佛能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分量。
他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是时不时地抬起眼,迅速地扫视一下大厅里的环境,目光尤其会在门口那个身穿制服、腰间配着警械的保安身上多停留一两秒。
那份小心翼翼,那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紧张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请A134号顾客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电子叫号音终于念到了他手中的号码。
张诚浑身微微一颤,像是从某种深思中被惊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巨大的勇气,然后站起身,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旅行包,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了3号柜台。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刚大学毕业没多久。
![]()
她梳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胸前的工牌上写着她的名字:李静。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李静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练习过千百遍的职业性微笑。
张诚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那个黑色的旅行包费力地举起,重重地放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看李静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地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
“哗啦”一声。
随着拉链的敞开,一整包、一整包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瞬间暴露在了银行明亮的灯光下。
那些钞票都被牛皮纸带紧紧地捆扎着,一捆又一捆,塞满了整个旅行包,散发着一股纸张与油墨混合的、久未见光的陈旧气息。
张诚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地对李静说。
“你好。”
“我……存钱。”
李静脸上的职业性微笑,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她每天经手的钱款不在少数,但如此巨额的、未经任何封装的现金,像一堆砖头一样被一个普通男人随意地放在她面前,这还是她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次。
她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目光在那一包红色的现金和张诚那张平凡而又紧张的脸上来回移动。
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但眼神里的惊讶却久久没有散去。
“先生……您要存多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诚咽了口唾沫,报出了那个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的数字。
“八十万。”
02
八十万。
这个数字从张诚的嘴里说出来,虽然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李静的心里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回忆着岗前培训时关于反洗钱条例的每一条规定。
“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李静对着张诚点了点头,然后按下了柜台下的一个内部通话按钮,低声对主管汇报了情况。
很快,一位看起来更年长、更沉稳的客户经理走了过来,站在李静身后,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张诚和那一包现金。
有了领导在场,李静的底气足了一些。
她拿出一张《大额现金业务信息登记表》,连同笔一起,推到了张诚的面前。
“先生,您好。”
她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公式化,脸上那职业性的微笑也重新浮现,只是这次,微笑里多了几分戒备和审慎。
“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相关规定,对于单笔金额超过五万元人民币的现金存款业务,我们需要对资金的来源、用途等信息进行登记,并核实您的身份信息。”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张诚,一字一句地问道。
“请问您这笔钱,主要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呢?是您的工资收入,还是房屋买卖款项,或者是公司的经营货款?”
一连串的盘问,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了张诚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他本来就因为父亲的离世而心力交瘁,这笔钱的发现更是让他百感交集,心情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只想尽快把这件麻烦事处理完,让父亲一辈子的辛苦钱能有一个妥善的安置。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来存钱的客户,更像一个被审讯的嫌疑人。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这是我自己的钱。”他打断了李静的话,声音生硬而冰冷。
“正当收入。”
他的回答简短而充满了抗拒,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李静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敷衍的答案。
她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满脑子都是规章制度和操作流程,做事一板一眼,甚至可以说有些刻板。
在她看来,规定就是规定,是必须被遵守的铁律,容不得半点变通。
客户的不配合,在她眼里,就是对银行制度的挑战,也是对她工作的藐视。
“先生,请您理解。”她推了推面前的登记表,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我们这也是为了保障您的资金安全,同时也是履行银行的反洗钱义务。”
“您只需要简单说明一下就可以,比如,是卖了什么东西的货款?”
“卖东西的钱。”张诚不耐烦地重复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火药味。
“具体是什么东西呢?有相关的交易合同或者票据吗?”李静追问道,她身后的客户经理也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张诚,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破绽。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张诚心中压抑已久的烦躁和怒火。
“我卖什么东西,还需要向你们银行一一汇报吗?”
他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周围几个柜台正在办理业务的顾客都吓了一跳,纷纷侧目望来。
“你们银行到底是办业务的,还是查户口的?”
“一天到晚就盯着老百姓这点钱,有钱人洗钱的你们怎么不去查?非要来为难我们这种普通人!”
张诚越说越激动,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隐私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陌生人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反复凌迟。
那种感觉,比小偷被当场抓住还要难堪。
![]()
大厅里原本嘈杂的声音,因为这边的争吵而渐渐平息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手中的事,好奇地、议论纷纷地看向这个方向。
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张呈的身上,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他能听到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
“这人怎么回事啊,存个钱还发这么大火。”
“八十万现金,确实来路不明啊,难怪银行要问。”
“我看他那样子,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锥子,深深刺痛了张诚的自尊心。
他一生规规矩矩,老实本分,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和猜忌?
这笔钱,是他父亲一辈子的血汗,是老人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辛劳换来的,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可现在,在这些人的眼里,这笔钱仿佛成了什么不义之财,而他,则成了一个需要被审判的罪犯。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冲上了他的头顶,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不存了!”
他猛地一拍柜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台面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
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李静,伸出双手,像是在发泄一般,胡乱地将柜台上那一捆捆现金粗暴地塞回那个黑色的旅行包里。
“天下又不止你们一家银行!”
“老子的钱,想存哪就存哪!不在你这儿受这个气!”
他一边骂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
因为动作太过粗暴,一捆钞票的牛皮纸带断开了,红色的钞票“哗啦”一下散落出来,有的掉在了地上,有的飘落在了柜台外面。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
张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那狼狈的样子,更加印证了旁观者们心中“这人肯定有问题”的猜想。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钱都塞回了包里,他猛地拉上拉链,像是要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他提起那个依旧沉重的包,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他觉得,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只要离开了这里,这场荒唐的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然而,他太天真了。
03
就在张诚转过身,一只脚已经迈出了3号柜台的客户等候区,马上就要汇入大厅的人流之中时。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尖锐而又坚定的声音。
那是柜员李静的声音。
这个年轻的女孩,此刻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半个身子探出了防弹玻璃的缺口。
她的脸上混合着紧张、害怕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执拗。
面对可能因为自己操作不当而放走一笔问题资金的巨大责任,面对身后经理那严厉的目光,面对眼前这个“顽固不化”的客户,她所有的职业素养和温和态度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着张诚的背影,高声喊道:
“先生你站住!”
这一声呐喊,音量之大,穿透了整个银行大厅,让所有正在低语的人瞬间噤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大厅里所有的声音——点钞声、叫号声、交谈声——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客户、大堂经理、保安,还是其他柜台的工作人员,都“刷”的一下,全部聚焦在了张诚那僵硬的背影,和柜台后那个涨红了脸的年轻女孩身上。
张诚的脚步,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刚刚冲他大喊的女孩。
而李静,在喊出那句话之后,似乎也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迎着张诚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那句最终的、决定性的通牒,像一颗子弹一样,发射了出来。
“今天这笔钱的来源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报警了!”
报警了……
报警了……
报警了!
这三个字,如同在平静的银行大厅里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
那巨大的冲击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头一颤。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保安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目光警惕地在张诚和那个黑色的旅行包之间来回扫视。
大堂经理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快步向这边走来,试图控制住即将失控的局面。
周围的顾客们更是屏住了呼吸,有的甚至悄悄地拿出了手机,似乎准备记录下这戏剧性的一幕。
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听到“报警”这两个字之后,张诚身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愤怒,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争辩。
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李静,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愤怒,有委屈,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
大堂经理终于赶了过来,他挡在张诚和柜台之间,脸上堆起了职业性的笑容,试图缓和这已经降至冰点的气氛。
“先生,先生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我们这位是新来的员工,说话不太注意方式,我代她向您道歉。”
“您先消消气,有什么问题,我们慢慢沟通,慢慢沟通……”
然而,此刻的张诚,却对经理的劝解充耳不闻。
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3号柜台,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将那个引发了所有争端的黑色旅行包,再一次,“咚”的一声,放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他拉开拉链,将里面那一捆捆扎得并不算专业的现金,一捆一捆地,全部拿了出来,堆放在柜台上,像是在展示一件件沉重的展品。
然后,他将已经空了的旅行包倒置过来,抖了抖,示意里面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伸进了旅行包的内层夹袋里。
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后,他掏出了两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