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了50万，我在小城讲脱口秀

今年已经是可乐在小城经营喜剧厂牌的第二个年头。

2024 年他裸辞回到家乡，怀揣着 “每个人都能说 5 分钟脱口秀” 的信念，先后在平顶山、许昌投下 50 万，开了两家剧场，旗下有十多位脱口秀演员。

起初 4 小时售罄 120 张票的热度，让他以为抓住了理想的微光。可成为常态的现实却是台下的观众常常只有个位数，偶尔会有新人演员因为实在调动不起观众情绪，演着演着就走下了舞台，

租金要付，演员要养，他跑去北京上海花上万元参加培训，回来手把手教团队；为补贴开支，每个周末坐六七个小时高铁跑专场，一场 3000 块的商演收入，成了支撑剧场活下去的 “救命钱”。

如今，可乐的目标简单得近乎卑微：“每场观众能超过 30 人就行”。

在脱口秀行业 “内容同质化、人才流失、盈利难” 的大困局下，这个小城厂牌的故事，或许无关明星梦的璀璨，却藏着一群普通人用热爱对抗平庸的细碎光芒 ——当华灯初上，小城的夜晚按部就班来临时，总有一些人，努力挖掘着用幽默丰富生活的可能。

以下是可乐和他的喜剧厂牌“海啸喜剧”的故事。

周四，晚上七点半，景区一侧的商业街里行人稀疏，大多数门店都打了烊，点点如星光的路灯下，海啸喜剧工厂迎来了本周的首次演出。

不足六十平的空间里，几十张年轻的面孔围坐在一起，听着关于小城生活的段子。开场主持时，主理人可乐介绍当晚他们会有哪些演出形式。当晚来的观众，大多数是第一次来，有的甚至是第一次听脱口秀。对于演出效果紧密依赖观众反响的脱口秀演员来说，把一个满是新观众的场子带热，并不容易。

互动环节，一位因为单身被可乐“冒犯”到的观众戏称要退票，可乐笑回，“九块九（的票）你想啥呢，还要啥自行车。”观众也被他逗乐了。两位坐在第一排的大一新生（刚军训结束）还没自我介绍，可乐就调侃道：“我都看出来了，你俩多少涂点防晒霜吧。”

那天剧场的安排是开放麦，票价9.9元，不足30人的观众群里，还有一部分成员是上场演出抽到免费票的幸运观众。当晚加上可乐一共七名演员里，有三位是新人。

开放麦，通常是新演员进入喜剧旅程的第一步，也是新段子第一次和观众见面的地方。 即使是成名已久的老演员，也常常会回到开放麦的场地打磨新段子。老演员游刃有余，放得开，但对于许多新演员来说，第一次开放麦往往就是最后一次。

有的演员节奏慢，调动不起观众的情绪，可乐上台后会笑着逗观众：“刚才你们睡着没？”有演员实在在讲不下去，直接走下了舞台，可乐说“这太正常了”，他用调侃的方式博得观众一笑，也希望赢得他们对新人演员的理解。

九点半演出结束，有一位在长沙做话剧演员的观众当场评价道：“没想到在咱们小城市也会有脱口秀，我第一感觉是（他们）前景会好吗，但话说回来他们讲得真的很不错。”

观众刚退完场，可乐已经在舞台边沿上席地而坐，当晚参加演出的其他演员则坐在他对面的观众席里。这是每场开放麦之后例行的复盘环节。“讲一两句话你自己先笑，你是干啥呢，掩饰尴尬？！”灯光下，可乐脸上密密的汗珠清晰可见，板起的脸孔与在刚刚在舞台上时截然不同。

「演出结束后，可乐带着演员们复盘」

的确，小城并不总会有奇迹发生。一年前，可乐也不知道，在这里创办一家喜剧厂牌这么费劲。

小城做喜剧比想象中难

可乐的专业是播音主持，硕士毕业后，可乐先是在福建宁德一家歌舞剧院做主持人，后来又去了当地一所大学教播音，工作之余他尝试着做点生意，和朋友经营过烘焙店，经历了技术合伙人的突然退出，经营并不是很顺利。

2024年，因为要备婚，可乐决定裸辞，回到老家——河南平顶山。恰巧朋友在郑州开了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启发了正在寻找下一阶段目标的可乐。“我发现我们平顶山没有这个东西，如果可以的，我们在平顶山也能做一个。”去郑州看了一场演出，和那位朋友聊了聊，可乐决定回小城试试看。

生活中他总能把朋友逗乐。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脱口秀综艺他从第一季就开始追，一期不落地看。“每个人都能说5分钟脱口秀”这句话，他也真的记在了脑子里。在宁德那几年，他会随身带一个小本子，灵感乍现时就写下来，密密麻麻写了十几篇逐字稿。虽然他从未尝试上台表演过脱口秀，但那些“在襁褓里的稿子”似乎是在某些时刻，给他未来的选择埋下了伏笔。

七月底决定在小城做脱口秀，可乐八月就开始找场地。前前前后后看了二三十个，令他没料到的是，作为四五线小城的平顶山，房租也不低。“有的地方月租两三万，什么都还没开始干，一年 20 万的租金都先出去了。”他回忆说。最终他放弃了在商场里选址，找到现在这个剧场所在地，租金 4500 元一个月，一个人买材料开始装修，九月中旬就开始宣发——他想赶在国庆假期开业。

网上团购平台开票后，可乐和伙伴守在电脑前，每隔几分钟看一下后台，前半个小时毫无波澜，票数纹丝不动，那一刻，可乐心中有种“大龄青年二度创业失败的挫败感”。

半个小时后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最终不到 4 个小时，120 张票全部售完。

「海啸喜剧供图」

“这还真行。”可乐乐了，对喜剧工厂的未来充满展望。票出去了，但能上台的演员只有可乐自己一个人，有位学弟自告奋勇上台演即兴喜剧，但还是不够。他临时开高价去周边城市请演员，“朋友之间互相介绍，郑州凑了两个人，三门峡凑了一个，洛阳凑了一个。”

临时凑成的班子，反响倒是不错，一共五天演出，场场满员，甚至有观众打电话来问能不能站着看。

虽然观众留下的 15 条评论里有一半是差评，但可乐还是觉得有信心。“观众评价说段子不好笑，那我们就自己培养演员。”

可乐开出的招聘条件只有两条——足够热爱喜剧、你可能短时间赚不到什么钱。回应者寥寥。最终，一支“杂牌军”组成了，这里有前超市售货员，有备考公务员的现场观众，还有几个单纯觉得“脱口秀好玩”的大学生......大家凑在一起磨稿子，一起学着说脱口秀。

但小城对新事物的新鲜劲没持续太久，到 10 月下旬，演出上座率很快就大打折扣，从最开始的满座，到半场，再到只有一二十位观众……去年冬天有一次演出，可乐记忆犹新，一张票也没有卖出去。

演出取消，演员一个也没有走，大家坐在剧场里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

“今天天气太冷了”

“可能都比较忙，不太愿意出门”

“最近新上了好几部电影，档期撞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破了沉默，也安慰着彼此，但其实心里都明白，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热度过了。

有人劝可乐及时止损，“钱放银行比这稳妥”。可乐不仅没有听，反而决定在周边城市——许昌，再开一家俱乐部，他承认这个决定“有赌的成分”。许昌是新晋旅游城市，因为有网红超市胖东来，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他心想:“再差还能差过平顶山？”

事实告诉他，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几乎是一样的境遇。从爆热到遇冷，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小城的娱乐不应该只有喝酒打麻将看电影”

要吸引观众，还是得靠内容取胜，尤其是脱口秀演员，不能持续产出好段子，就留不住观众。

城市小，喜剧人说出来的段子，“共鸣半径”也非常小，很难提炼出那种被普遍认可的“笑点”，有的段子，可能只能打动几个年轻人。“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甚至偶尔还会有观众代入到演员调侃的角色里，觉得被冒犯到。

小城缺乏成熟的喜剧氛围和培训体系，维持一个稳定的、有追求的创作团队并不容易。可乐花钱去北京、上海参加培训，知名喜剧厂牌一个小时 800 元，培训两天 7200 元，加上差旅费，一次培训就要花费上万元。

为了让这一万块钱花得值，每次培训，他都百分之百投入，回来手把手教团队的演员，大家花心思打磨段子，学习脱口秀表演的技巧。骑电动车撞到了马路道牙，他顾不上看伤，当下想的是“我有段子可以写了”，连进医院缝伤口都是带着笑去的。“不讲黄不抄袭”，他立下规矩。演员们在生活里遇到灵感就用手机备忘录写下来，有时间再去丰富补充。

“我们的演员走路时会忽然停下来快速拿出手机，说我先记一下”

“读稿会大家真的会吵得不可开交”

“有时候出差，谁碰到好点子，都会临时微信连线，让大家听听怎么样”

谈到这些，可乐一边说一边比划，脸上挂满了笑，一群年轻人满怀激情的创作瞬间，弥足珍贵。单口、即兴、漫才、素描.....他们尝试各种喜剧模式，在三八妇女节，创作致敬女性力量的专场演出，在笑声中为女性送上祝福；七夕情人节的《花季少女谋杀案》演出时，连演员上台的通道都挤满了观众；与地方文旅结合创作素描喜剧，融入地方历史文化，为景区吸纳一拨年轻游客......

慢慢地，他们积累起一批核心观众，有观众每次观看演出，都会写下300字的小作文，感谢海啸喜剧的演员给她的陪伴；也有观众会在评论区晒出厚厚一沓海啸喜剧的门票；有 60 多岁的叔叔阿姨，盛装打扮来参加他们的万圣节专场演出.....

“海啸喜剧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快乐和欢笑，更多的是一种暖心的陪伴，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新一代年轻人为了梦想而不断地努力，勇往直前。”

“每一次都带给我满满的感动和快乐，给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明亮的色彩。”

“看到你们在舞台发光发亮，我也很替你们开心，我会一直支持你们。”

可乐说：“小城的娱乐不应该只有喝酒打麻将看电影。”他期待与他的观众产生共鸣，而观众给予他的所有微小的、具体的反馈，成了他和团队演员坚持下去最重要的精神燃料。

但这点观众量，远远无法覆盖成本。租金、水电、演员的劳务费，剧场的开销让可乐有点儿喘不过气，他也直言“最大的压力还是经济压力”，“理想”与“现实”的拉锯，几乎贯穿着每一天。

贴钱经营，咬牙坚持的喜剧梦

可乐算了一笔账，一年 12 个月，两个剧场可能有六七个月入不敷出，都在贴钱，有两三个月持平，不亏不赚，剩下的两三个月，平均下来每月能赚个几千块钱。

为了节约成本，一开始，演员、运营、场务都是可乐一个人在承担，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走进剧场，可乐也尝试打广告，在人流量大的地方花钱做海报、运营社交媒体，甚至摆地摊卖票。

一张桌子一张海报摆在城市一家景区门口，有路过的群众问：“脱口秀？恁是弄啥咧？”这句话把可乐问住了，“讲段子”“传播新喜剧文化”“让你们开怀大笑”......他的脑海里有一连串关于脱口秀的解释，但是又觉得在那个时候说出来不合适，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在摊位前没待多久就转身回了剧场。

“先活下去再说。”他从团队里培养经纪人，专门负责洽谈工作。今年五月开始，可乐开始了自己的专场演出，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出去商演，他开始有名气。一场演出 3000 块钱，一个周末跑两个城市，每天需要坐六七个小时的高铁，他用自己的演出收入来补贴俱乐部的开支。

开放麦没有演出费用，票价 50-60 元的商演，演员就会有酬劳，有演员会坚持不下去，熬不完从开放麦到商演的路，就离开了剧场。有时候工资发不下来，可乐就往后拖几天。比他年轻的演员说：“哥，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们也难。”

“再坚持一下。”可乐只能这样鼓励大家，也鼓励自己。

“这是 xx，明年都能上综艺了”可乐指着剧场海报里的一位演员介绍道。

那位演员来自三门峡，是剧场的特邀驻场演员，曾经和他们一样，在小城市的剧场里默默无闻。对于脱口秀厂牌来说，“上综艺”就是一场“豪赌”，要是押中了宝，有厂牌演员成为大热选手，接下来一整年的票房几乎都不用发愁了。

“没有人会甘心做一个小演员。”可乐鼓励演员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多见一见世面，也积攒观众缘。有了比赛的历练，就有机会上综艺，续写更多的可能。在今年八月份河北石家庄举办的原创脱口秀大赛上，海啸喜剧的参赛演员都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

被体制内父母催着考公的雷雷，刚刚结束了一场以面试落后0.09分画上句号的公务员考试，两年备考路积攒的负面情绪，在这个小剧场里，一次次被观众治愈。

首次表演就炸场的潇潇，做过列车员、售货员和美妆主播，她吐槽老板，也吐槽恋爱，讲起段子时，她的脸在舞台熠熠生辉。

正在读大三的小源，业余时间主持活动时，会被主办方现场加价，邀请他多说一段脱口秀......

坚持下来的演员，年轻又充满创作激情，对物质没有很高的要求，但对梦想有炙热追求。

「海啸喜剧和景区合作《三国奇妙夜》演出」

当脱口秀在北上广深的专业剧场里票房同比激增 134.9%，当综艺镜头聚焦着一个个喜剧明星的诞生，许多中小喜剧厂牌仍处于“为爱发电”的状态，演出收入还覆盖不了场地租金、运营花销以及演员薪酬。即便在一线城市，知名俱乐部也常常陷入“有口碑没票房”的尴尬。

而更多还未成名的脱口秀演员，还怀揣着梦想，站在热爱、成名与谋生的岔路口。

“到现在两个剧场已经投入了 50 万。”可乐说：“我如果现在不做，我就一定不会成功，但是我一直做下去，就有可能会成功。”

他眼下的目标是让剧场稳定运营下去，“目标很小，场演出观众能超过 30 人就行了”，这样能慢慢实现盈亏平衡，团队的伙伴们也能拿到一份体面的收入。

华灯初上，小城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着，平静，甚至有些缓慢。平静之下，可乐和他的同伴，固执地向下挖掘，默默耕耘。

“下一步我们也准备下沉，做巡回演出，计划把周边的县市走一遍。”可乐努力找一些生存技巧。“我觉得对脱口秀演员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期。”在可乐心里，未来充满希望。

— @人间像素 —

作者 / 轻舟

编辑 / 云路

版式 / Al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