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雪山的小溪
雪松
一、青溪河边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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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东北人
静宁寺的青砖黛瓦间藏着几分灵秀,连风掠过古柏都带着温柔。在这里执教、学习的中山中学师生,大多是从东北来的,人们都叫他们“东北人”。母亲从威远小县城来,第一次接触的外县、外省人,就是这群带着北方爽朗气的东北人。
他们讲话像裹着冰碴儿的糖,听着格外新鲜——“人”字念得软乎乎的,成了“银”;“肉”字一出口,倒像是在说“油”。
那天,一位东北老师揣着钱,往静宁寺外的半边街肉摊走。他指着案上一块鲜红的瘦肉,亮着嗓门说:“掌柜的,给我称块‘猪油’!”卖肉的把刀往案上一放,笑着摆手:“您说笑了,今儿只有猪肉,没熬猪油哩!”老师急得往前凑了凑,指着瘦肉又强调:“咋没有?这不就是‘猪油’嘛!我就要这块!”
卖肉的捧着肚子笑出了声,最后还是把瘦肉当“猪油”,乐呵呵地称给了他。
东北人还有个让母亲觉得新奇的叫法——把南瓜唤作“倭瓜”。母亲每次听见都忍不住抿嘴笑:明明是圆滚滚的南瓜,咋偏要叫“倭瓜”呢?
一旁的东北老同学见她笑,忽然把脸一板,瞪着眼问:“你知道俺们为啥叫它倭瓜不?”
母亲愣愣地摇了摇头。
“倭!就是倭寇!倭寇就是那些烧杀抢掠的日本强盗!”老同学攥着拳头,声音里带着咬牙的狠劲,“俺们恨透了这些强盗,恨不得把他们剁成泥!叫南瓜‘倭瓜’,就是要像切南瓜那样,把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鬼子,一刀刀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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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两颗亮晶晶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印子。那一刻,她觉得和东北人不再是陌生的同乡,倒像是心贴在了一起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话里、心里,都装着对日本鬼子沉甸甸的深仇大恨啊!
一天清晨,起床的钟声“当——当——”撞碎了寂静,把母亲从梦中惊醒。母亲刚摸过衣服,就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哼起了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紧接着,全屋子的东北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愁: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唱到这儿,有人先哭出了声,大家边抹眼泪边接着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到最后,全屋的东北同学都放声大哭,哭声混着歌声,随着清晨的空气飘得很远。
大同学李淑昭凑到母亲身边,声音发颤:“今儿是九月十八,是东北三省被日本鬼子侵占的日子……”
母亲攥着李淑昭的手,眼眶早红了,跟着加入了这悲壮的合唱。
隔壁房间的歌声也飘了过来,四合院东西两厢的宿舍里,同学们都跟着唱了起来!整个女生大院,都浸在哭声里,用嘶哑的嗓子,纪念那个刻在骨血里的悲惨日子。
早饭后没上课,全校师生都聚在考仙院的大台阶前,要开“九一八国耻纪念大会”。
校长鞠秀芝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台阶,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同学们,今儿是九一八,咱们全校聚在这儿,开这个沉痛的国耻纪念会……”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像被堵住似的,哽咽着说不出话。
“唱校歌!”
音乐老师陈醒钟走上台,他个子不高,脊背却挺得笔直,脸上满是悲壮。他轻轻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镜,扬起双臂,用力挥动起来。
随着他的手臂起落,全校师生齐声唱起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校歌》,歌声里满是激昂:
“白山高,黑水长
……
校以作家,桃李荫长,
爽吟与太,奉淮相望,
学以知耻,今乃知耻。
唯楚有士,虽三户秦必亡!
我来自北方,回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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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进行中,有人泣不成声,有人边哭边唱,有人捂着胸口放声痛哭!
四川籍的同学看着眼前的场景,也跟着红了眼,和东北师生一起哭着、唱着,心里燃烧着与东北同学一样的爱国情,民族恨!
鞠校长接着作报告,说起“九一八事变”的惨状,说起中山中学从北京,跟着抗日局势的变代迁到南京、迁到湖南,最后落脚在静宁寺的颠沛。最后他强调说:“如今国土丢了,家没了,俺们能在静宁寺安安稳稳办学,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攥着拳头,声音陡然拔高,“同学们要好好学!学文化、学军事,把自己锻练成能扛事的爱国志士,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打回东北老家去!”
会场上立刻响起了震天的呼喊:“打回老家去!”“中国不会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东北失地!”
老师代表、同学代表轮流上台发言……,最后,陈醒钟老师又扬起手臂,指挥大家唱《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赶走日本帝国主义!
东北地方,是我们的。
他,杀死我们同胞,
他,抢占我们土地。
东北同胞快起来,
我们不做亡国奴隶!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母亲站在人群里,心被这股悲壮的爱国情揪得紧紧的。她望着周围一双双含泪却闪着怒火的眼睛,忽然懂了:这些东北人,是可敬又可爱的亲人啊!“把四川当成你们的家吧!”母亲在心里默念,“等将来打回东北,我也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东北人、四川人,都是中国人,都爱着同一个中国!”
午饭时,每桌都摆着一碗倭瓜。同学们拿起筷子,夹起倭瓜,狠狠咬下去,仿佛那不是软糯的瓜,而是日本鬼子的骨头。母亲也夹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从前觉得“倭瓜”这个名字新奇,如今才懂这两个字里藏着多少血泪,嚼着嚼着,母亲眼眶又发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跟着东北人也能学着说几句东北话了。看见同学搬东西,她会喊“俺来帮你”;吃到好吃的,会说。“这玩意儿真得劲”。东北的老师们听见了,总会笑着拍拍她的肩:“丫头,越来越像俺们东北银了!”母亲笑了,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学说话,是四川人和东北人越来越相互了解,越来越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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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雪松:本名唐雪松,生于1957年4月。1975年高中毕业后到西昌盐源县卫城公社下乡。1977年高考进入大学学习。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成都市金牛区政府工作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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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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