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初春的一个夜里,你还记得祖林第一次喊你‘叔叔’的样子吗?”朋友的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六十八岁的陈明沉默了很久。沉默里,是他与丁玲跨越半个世纪的风尘往事,也有他对继子那份不动声色的耐心和等待。要说清这段故事,得把时间拨回到烽火连天的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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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延安的春天来得晚,黄土塬上还带着寒意。三月的一天,中央宣传部的几位同事简单聚了聚,没有红烛,没有礼服,一碗小米饭、一壶陕北散酒,一对新人就算完成了婚礼——新郎陈明年方二十五,新娘丁玲三十八岁。年龄差距摆在那儿,可在延河岸边,这样的组合并不稀奇,生死一线的环境里,情感往往来得更快、更真切。
陈明本名陈子任,1917年出生于江西。十六岁那年,他在南昌听到“苏维埃”三个字后就一头扎进地下工作,先跑上海,再赴皖南,行李永远装不满,口袋永远装不暖。年轻、机警、善写材料,是组织对他的评价。尤其在沪上搞交通联络那阵子,他从报童、翻译到码头脚夫都演过,纸条和药片藏过无数回。可再圆滑的地下党员,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女作家丁玲时,还是有些慌。1937年陕北,他接到任务去协助丁玲整理赴山西的采访计划,推门那刻,迎面是一双审视却又温和的眼睛。丁玲先开口:“年轻人,你是上海来的?路上辛苦吧?”短短一句寒暄,陈明的紧张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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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的名气在红色文化圈里几乎无人不知,但在她自己看来,那几年更多的是逃亡。1933年被捕、1936年脱险,她从南京暗夜潜出,经上海、太原,一路奔到延安,整个人像拧紧的发条。新环境让她兴奋,也让她疲惫。夜深人静,她写作《母亲》《田保霖》,白天下部队、进窑洞,拍照片、做访谈。忙碌归忙碌,人毕竟是肉长的,情感空白迟早会来填。于是,陈明出现了。
两人最初的关系更像工作搭档。陈明掌握日语与英文,丁玲要翻外电;陈明熟悉后勤线,丁玲需要跑前方采访。时间久了,陈明渐渐发现,自己每次听见丁玲的脚步声,心跳都会快半拍;丁玲同样觉察出那个总是提着油印机跑前跑后的青年,会在风沙最大的夜里,把厚棉帽塞到她掌心。可真正点燃情感,是1938年底的一顿简餐。那天只有两份高粱米团子和一碟腌咸菜,丁玲放下筷子,盯着陈明忽然冒一句:“假如没别的合适人选,我们俩凑合算不算?”这话既大胆又玩笑,陈明却听得心里轰的一下,偏偏嘴上说不出一个“行”字。他纠结的不只是年龄,更多是丁玲已经历过的波折:胡也频牺牲、冯达叛变,这些名字和阴影在陈明脑中盘旋,令他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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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带来插曲。1939年春,陈明匆匆与剧团一名青年女演员登记,理由很简单:“战争随时要死人,总得给家里一个交代。”婚后不到半年,他就后悔。只要有空,丁玲的影子总会闯进脑海,仿佛有人提醒:你真正惦念的不是眼前人。1941年,他向组织坦白,申请解除婚姻关系。那是特殊年代,组织批准也干脆,协议签完,他第一时间去找丁玲,话没说两句,两人都红了眼眶。半年后,他们把结婚证收进一只旧皮夹,外壳早已掉色,但从此再没分开。
婚后最头疼的问题是孩子。丁玲已有一子一女,都随外婆生活。陈明说自己没当过父亲,也许当不好;丁玲担心身体状况加上隐蔽行踪,生育风险太大。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不再添丁。可不添丁不代表没责任。1946年,丁玲随中央机关赴东北,陈明则调任吉林,最艰苦的那几年里,他们给湖南老家先后寄去超过一百封信和两百斤杂粮票,只为让孩子们能把学业读下去。丁玲有时急,又犯老毛病,在信里直呼小儿子乳名:“瓜瓜,你爸陈明怎么说你都不听?”陈明每次拆信,总会别开目光,但落笔回信,却稳稳当当写上“祖林”两个字,从不带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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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蒋祖林考大学,赶上全国解放,没多久又被送往莫斯科工学院深造。临行前,他只提了一个请求:想同陈明单独聊十分钟。院子里夜黑,他最终挤出一句:“我喊你叔叔行不行?”陈明愣了,随后点头,随后默默转身抽了支烟。烟雾遮不住眼眶湿意,这是他守了七年的一句称呼,来得不早,却不算晚。
新中国成立后,陈明调入文化部,丁玲去了《文艺报》。两口子常年两地,见面靠工作差旅。有人好奇他们如何维系感情,陈明态度平静:“没什么秘诀,干好各自的事,剩下的是信任。”1979年拨乱反正,丁玲重新拿回笔,有人约稿她写爱情,老人家摆手:“真爱没什么可写,都是点滴。”可私下里,她常念叨:“陈明这辈子只对我一个女人好,我服气。”话说得粗,却是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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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八十年代,丁玲身体大不如前。1986年她病重,陈明整天守在床边,连最繁琐的喂药都亲自来。护士悄悄问:“陈老,这样累得住吗?”他摆手:“年轻时欠她的,现在慢慢还。”同年十二月,丁玲离世。追悼会上,陈明一句致辞都没说,只把婚礼那只旧皮夹放进遗体胸口——里面仅有一张发黄的结婚照与三行字:甲申年、黄土地、我们结婚了。
再往后,陈明把全部精力花在整理丁玲遗稿、编辑文集、筹建纪念馆。有人劝他多歇歇,他笑言:“这是帮她做最后一点工作。”2003年,九十高龄的陈明在口述史里留下这样一句:“若说我这一生有何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当过丁玲的丈夫,也当过她孩子名义上的叔叔,但我从未要求他们改口,因为爱不是称呼定价,而是相处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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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算起来,从1942年那碗小米饭到老年回忆,整整六十年。其间山河剧变、身份更迭,情感却未跑偏半寸。丁玲曾写:“人若真诚,岁月不忍欺。”陈明用行动为这句话做了注脚;而继子那声来得迟的“叔叔”,恰是对一个耐心付出者的最好回应,不光回答了亲情,也回答了时代对人的最终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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