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的腊月廿九,黄华街南口的煤炉烟裹着糖瓜香飘在冷空气中。
小东关片区的矮房挤挤挨挨,富强旅社门口挂的 “住宿 10 元 / 晚” 。
红布帘被风吹得打卷,帘角磨出的毛边沾着煤灰 。
这是和美凤夫妻俩开旅社的第三个冬天,客源多是附近工地的散工,赚的都是辛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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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金芳接过工资时,指尖先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又笑着把信封塞进棉袄内袋,贴在心口的位置。
“凤儿,你这手咋还裂着?” 她抓过和美凤的手,看见指关节上的冻疮结了痂,“年后我给你带咱长治的蛤蜊油,抹上三天就好。”
两人凑在柜台后说话时,煤炉上的铝壶 “呜呜” 响起来,和美凤的丈夫老赵拎着铁钳走过来,钳尖还沾着炉灰:“我去楼上查查煤炉,别半夜冻着客人。”
何金芳刚收拾完一楼客房,柜台电话就 “叮铃铃” 炸响。“东二楼 3 号房,要牙缸牙刷。” 电话里的男声闷沉沉的,像蒙着层布。
她从货架上取了套新的,塑料包装纸撕起来 “刺啦” 响,“马上来。”
上二楼的木楼梯踩上去 “吱呀” 晃,3 号房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您要的洗漱用品。”
门突然被拽开,一只手猛地捂住她的嘴。
何金芳的指甲抠进对方手腕,却被狠狠按在墙上。
她看见男人眼窝下的黑影,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煤烟味,棉袄内袋的信封被扯走时,她挣扎着踢翻了地上的煤炉,火星溅到男人的裤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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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一个反抗的痕迹。
晚上十点十分,老赵的铁钳刚碰到 3 号房的煤炉,就看见地上的煤渣撒了一地。
“谁把炉门开了?” 他推开门,先闻到一股奇怪的腥甜,再抬头,就看见何金芳趴在床沿,脖颈处的紫红指痕从左耳绕到右肩,像条勒紧的红绳。
他的铁钳 “哐当” 掉在地上,声音在空走廊里撞出回声,“老婆子!快来!”
和美凤跑上楼时,脚滑了一下,在楼梯上摔出个青印。
她扑到何金芳身边,手指探到鼻下时凉得像冰,“金芳!金芳!”
粗布手帕从何金芳的口袋里掉出来,上面绣着的小梅花是她俩一起扎的,针脚还歪歪扭扭。
急救车来的时候,司机嫌巷子窄,按了三分钟喇叭,街坊邻居探出头看,有人嘴里还嚼着糖瓜,看见抬出来的担架,嘴里的糖 “啪” 地掉在地上。
法医老周蹲在窗台下时,先把马蹄镜凑到眼前,又从包里掏出块绒布,轻轻擦了擦玻璃上的灰。
“老赵,你家这窗户多久没擦了?” 他的镊子夹着根细棉线,顺着指纹的纹路比量,“这枚指纹有六个特征点,环指的,边缘有点模糊,像是沾了煤尘。”
他把玻璃小心地拆下来,装进铺着软纸的铁盒里,“这东西得放干燥的地方,别受潮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盒玻璃会跟着他换三个办公室,直到退休都没离过身。
老李是被村口的拖拉机吵醒的。
天刚蒙蒙亮,他正给女儿缝棉袄的扣子,线刚穿过扣眼,就看见民警往他家走。
“何金芳同志…… 出事了。”
民警的话像块冰砸在他头上,他手里的针 “噗” 地扎进指尖,血珠滴在棉袄的蓝布面上,像个小血点。
去晋城的路上,拖拉机颠得厉害,他总想起前天何金芳寄信来,说 “凤儿给我发了工资,能给娃买新鞋了”,信纸上还沾着点旅社的煤烟味。
葬礼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办的,没请吹鼓手,只有几个亲戚来帮忙。
15 岁的儿子李建军蹲在槐树根下,手里攥着何金芳给他织的半只毛衣,针脚还没完工;11 岁的女儿李娟抱着妈妈的枕头,眼泪把枕套都浸湿了。
老李站在坟前,手里的铁锹举了半天,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比冬天的风还冷。
王建国退休那天,把富强旅社案的卷宗抱回家时,胳膊都酸了。
牛皮纸封面的边角被磨得发亮,里面夹着的指纹照片是用黑白胶卷拍的,他用透明胶带在照片边缘粘了三层,怕时间长了碎掉。
“老婆子,把我那盒马蹄镜找出来。”
他坐在书桌前,把指纹照片铺在灯下,用马蹄镜一点点看,“你看这纹路,环指的箕形纹,这里有个小缺口,像是当年被玻璃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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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年夏天,他带着这张照片跑遍了山西南部的派出所。
在长治的一个工地,他蹲在工棚里,翻了三百多份工人的指纹卡片,手指被卡片边缘划得冒血,就用唾沫擦一擦。
“王队,歇会儿吧,这都快半夜了。”
年轻民警小张递过来个馒头,“说不定人早跑河南去了。”
王建国咬了口馒头,渣子掉在卷宗上,“只要指纹在,就不能歇。”
那天夜里,工棚外的狗叫了一夜,他手里的马蹄镜,映着煤油灯的光,亮到天亮。
2000 年春天,《人民公安报》上登了条新闻:浙江用北大研发的指纹自动识别系统破了三千起积案。
王建国把报纸剪下来,贴在卷宗的第一页,旁边写着 “晋城啥时候有这系统?”。
那天他去市局开会,特意问了技术科的人,对方挠挠头:“王队,这系统贵着呢,咱们还得等。”
他回到办公室,把指纹照片又看了一遍,玻璃上的煤尘好像还在,只是他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
和美凤的旅社没撑过 1999 年的麦收。
4 月里,有个客人看见柜台后的何金芳的照片,吓得拎着行李就走,“这不是死人住过的地方吗?” 这话传出去后,再也没人来住。
和美凤把旅社的红布帘摘下来,洗了三遍,还是有股煤烟味。
她收拾何金芳的东西时,发现床底下藏着个布包,里面是给李建军和李娟织的毛衣,还有张纸条,写着 “等端午带娃来晋城玩”。
那天晚上,她抱着布包坐在空旅社里,煤炉早就灭了,冷风吹进来,像何金芳的声音在耳边说 “凤儿,我冷”。
老李的日子,是从缝缝补补中熬过来的。
李建军初中没毕业就去了晋城的工地,第一次发工资,给家里寄了两百块,还附了张纸条:“爹,别去公安局问了,我能养活家。”
老李拿着纸条,坐在灶台前哭了,锅里的玉米糊熬糊了,糊味混着眼泪的咸味,飘了满屋子。
2005 年冬天,李娟得了肺炎,没钱去医院,老李背着她走了二十里路,去镇上的老中医家。
路上雪下得大,他的鞋陷在雪里,袜子湿了又冻硬,脚底板磨出了血泡。
他背着女儿,嘴里念叨着:“金芳,你保佑娟儿好起来,我给你烧纸钱。”
2018 年,张磊接手积案时,先去了老周的家。
老周已经退休,家里的书柜里摆着十几个铁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
“这个就是富强旅社案的玻璃。”
老周打开一个绿漆铁盒,玻璃上的指纹还能看见淡淡的痕迹,“我每年都拿出来擦一擦,怕受潮了。”
张磊把玻璃带回局里,扫描进新系统时,技术科的小陈皱着眉:“张哥,这指纹特征点太少,而且边缘模糊,老系统肯定识别不出来。”
系统启动时,屏幕上的指纹像个幽灵,在指纹库里飘来飘去,最后停在 “无匹配” 上。
张磊盯着屏幕,想起王建国说的话:“指纹不会说谎,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