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建军,1992年的时候,十九岁。
在我们王家村,十九岁的男人,要么就跟我爹一样,认命,在黄土里刨一辈子食;要么,就揣着几十块钱,扒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去外面赌一个未知的前程。
我属于前者。
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了。
我爹前两年在山上采石,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断了腿,家里天塌了一半。我娘身体不好,药罐子常年不离。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刚上初中。
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力。
那年的夏天,热得邪乎,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毒火球,把地里的庄稼都晒蔫了。村里那口老井水位降了半截,打上来的水都带着一股黄泥味。
我家住在村东头,离井最远。每天天不亮,我就得挑着两只木桶,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担水。先把我家的水缸挑满,再给我爹娘熬药、做饭。
那天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我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地路过邻居李伯家门口。
李伯家的情况,比我家好不到哪去。他前几年走了,剩下李婶和她女儿秀莲相依为命。
我刚走过他家院门口,就听见秀莲在后面喊我:“建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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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秀莲从屋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水,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在晃眼的阳光下,好看得让我不敢多看。
“建军哥,歇歇脚,喝口水吧。”她把碗递过来,碗是那种蓝边的大瓷碗,里面的水清亮亮的,还飘着几粒白糖。
我们村,白糖是金贵东西,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
我有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不了,秀莲,我不渴。”
我的肩膀被扁担压得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可我不敢接。村里人多嘴杂,我一个大小伙子,喝人家姑娘的糖水,传出去不好听。
秀莲的脸红了一下,把碗又往前递了递,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快喝吧,你看你那一头的汗。”
我拗不过她,只好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那水甜丝丝的,一直甜到了心里。
我把空碗还给她,正准备走,她又叫住了我。
“建军哥,等一下。”
她转身跑回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条崭新的白毛巾。
她走到我面前,踮起脚,用那条毛巾,轻轻地帮我擦额头上的汗。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我能感觉到她微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痒痒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烧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烫。
长这么大,除了我娘,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家离我这么近。
“秀莲,我……我自己来。”我的声音都在抖。
她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擦完汗,她把毛巾递给我,然后说了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光喝水不解乏,”她看着我,眼神亮晶燦的,“我这儿,有更润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跑回了屋里,只留给我一个纤细的背影。
我捏着那条还带着她体温和香味的白毛巾,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更润的……”
这三个字,像三颗种子,一下子在我心里扎了根,疯狂地发芽。
从那天起,我每天去挑水,都会“顺路”帮李婶家也挑满。
李婶总是不好意思,要塞给我几个鸡蛋,或者一把青菜,我从不要。
我不是图这个。
我就是想,能再看到秀莲,哪怕只是她从窗户里探出的半个笑脸。
而她,也总会给我准备好一碗加了糖的凉白开。有时候,是一碗绿豆汤,有时候,是一块刚从井里湃过的西瓜。
那是我们之间,不用言说的默契。
我感觉,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可好景不长,村里的媒婆,开始频繁地往李婶家跑。
我心里“咯噔”一下。
秀莲也十九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那天,我看到媒婆喜气洋洋地从她家出来,我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就被浇灭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秀莲的笑,和她说那句“我这儿有更润的”时的眼神。
我一个穷小子,腿脚不好的爹,常年吃药的娘,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提亲?
我连一分钱的彩礼都拿不出来。
第二天,我又去挑水,秀莲没有出来。
第三天,她还是没有出来。
我慌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在村口的小河边堵到了她。她提着个篮子,像是刚洗完衣服。
她比前几天瘦了,眼圈也是红的,像是哭过。
“秀莲。”我叫住她。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
“他们……给你说亲了?”我问,声音干涩。
她点点头,没说话。
“是……是镇上开磨坊的张家?”我听村里人议论过,张家有钱,就是那个儿子,长得歪瓜裂枣,名声也不好。
她又点点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抽泣。
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
我往前走了一步,抓住她的胳膊。
“秀莲,你别嫁!我……”
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下文。
我能给她什么?承诺吗?在现实面前,承诺一文不值。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建军哥,我娘……她收了人家五百块的彩礼。”
五百块。
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心上。
“我去找他们!我去说!”我急了。
“你怎么说?”她惨然一笑,“你拿什么去还那五百块钱?你拿什么来娶我?”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拿什么?
我恨自己没用,恨自己窝囊。
“建军哥,”她看着我,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决绝,“你带我走吧。”
我愣住了。
“走?去哪?”
“去哪都行!去南方!他们说,南方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吃苦,就能挣到钱!”她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不想嫁给那个胖子!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我心里那团被压抑了很久的火,再次“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走?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走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好!”我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带你走!”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带着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块积蓄,和我爹传给我的那套木工工具,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我没敢告诉我爹娘,我怕他们拦我。我只留了张纸条,我说,爹,娘,儿子不孝,出去闯了,等我挣到钱,就回来给您盖大房子。
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秀莲已经在等我了。
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看到我,眼睛在夜色里亮晶亮的。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牵起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们扒上了一趟南下的火车。
在那个叫深圳的城市,我们下了车。
九十年代的深圳,像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陷阱。
我们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农民房,开始找活干。
秀莲进了一家电子厂,当了流水线女工。
我凭着我那手木工活,进了一家家具厂,当学徒。
日子很苦。
我们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
但我们不觉得。
因为我们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下班回来,不管多晚,秀莲都会给我留一盏灯,一碗热汤。
我们会挤在那个只有几平米的小屋里,说着一天各自的见闻,憧憬着我们的未来。
她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开一家自己的小店。
我说,好,店里都卖我亲手给你打的家具。
我学东西很快,也很肯钻研。我爹教我的那些榫卯结构、雕刻手艺,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别的师傅做不出的活,我能做。别的师傅想不到的设计,我能想。
很快,我就从学徒,变成了厂里的大师傅。
老板很看重我,把很多重要的订单都交给我来做。
我成了厂里的红人,工资也水涨船高。
三年后,我们攒够了钱。
我辞掉了工作,秀莲也辞了。我们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具店。
店名叫“莲心木艺”。
莲,是秀莲的莲。
开业那天,我们没什么钱搞仪式,就是放了两挂鞭炮。
看着那块红色的招牌,我和秀莲都哭了。
我们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一点点根。
创业的日子,比打工更难。
我们自己跑原料,自己设计,自己生产,自己销售。
我负责技术,秀大负责管账和待客。
为了省钱,我们吃住都在店里。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人瘦了一大圈。
秀莲心疼我,总是劝我多休息。
我总说:“没事,我不累。一想到能早点把你风风光光娶回家,我浑身都是劲。”
她听了,总会红着脸,然后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碗她亲手熬的汤。
那汤,比当年那碗糖水,更甜。
我们的家具,因为用料实在,做工精细,设计新颖,很快就在附近打响了名气。
订单越来越多,我们的小店,慢慢变成了小工厂。
我们买了房,买了车。
我们把我的父母和她的母亲,都接到了深圳。
我爹的腿,在深圳大医院的治疗下,竟然奇迹般地能下地走路了。
我终于兑现了我的承诺。
在我们来到深圳的第五年,我给了秀莲一个,全城最盛大的婚礼。
我亲手为她设计了婚纱,亲手为她打造了所有的嫁妆。
婚礼上,我看着穿着洁白婚纱的她,像仙女一样向我走来。
我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踮起脚,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对她说:“老婆,光喝水不解乏。”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我牵起她的手,在所有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大声说:
“从今往后,我王建军,就是你这辈子,最润的。”
台下,掌声雷动。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们的“莲心木艺”,已经成了国内知名的家具品牌。
我们的孩子,也已经上了大学。
我常常会想,如果1992年的那个下午,我没有路过李伯家的门口。
如果秀莲没有递给我那碗糖水,那条毛巾。
如果她没有对我说那句话。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在那个小山村里,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也许,我早已被生活的重压,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梦想。
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很庆幸,在我最干涸,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她。
是她,像一场及时的雨,滋润了我贫瘠的青春。
是她,让我相信,只要敢闯,只要肯拼,只要身边有爱的人。
再苦的日子,都能熬出头。
再渴的命运,都能变得,甘甜丰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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