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妈打来的。
屏幕上“妈”那个字跳动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份项目报表发出去,脖子拧得像上了锈的合页,咯吱作响。
我划开接听,声音有点哑。
“喂,妈。”
“小静啊,忙着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像含着一块蜜糖。
我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刚忙完,怎么了?”
“有好事!”她声调拔高,隔着听筒我都能想象出她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你弟,陈阳,要结婚了!”
我心里一咯噔,随即一股热流涌上来。
“真的?跟那个小雅?”
“可不是嘛!下个月十八,日子都看好了!亲家那边也痛快,彩礼什么的都好商量,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
我真心替我弟高兴。
陈阳和小雅谈了三年,姑娘我见过,文静懂事,配我那个有点憨气的弟弟,正好。
“那太好了!大好事啊!定在哪家酒店?我提前把假请好,份子钱也得准备个大的。”我笑着说,已经在心里盘算要包个多大的红包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安静,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了。
“妈?”
“哎,”她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喜气没了,换上了一种为难,“小静啊,你看……”
她顿住了,像是在斟酌什么伤人的词句。
我没说话,等着。
我知道,这个“但是”要来了。
“你弟这个婚事呢,亲家那边特别看重,找人合过八字,算了日子的,讲究特别多。”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人家女方那边……提了一句,说婚礼当天,最好是些‘圆满’的人在场,图个吉利。”
“圆满”。
这个词像一根针,不粗,但够尖,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软的那块地方。
我离婚三年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所以呢?”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所以……你……你到时候就别过来了。”
她终于说出来了。
说得那么轻巧,那么理所当然。
“你一个离了婚的,来参加你亲弟弟的婚礼,像什么样子?晦气!”
“晦气”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血气直冲头顶。
我没哭,也没骂。
我只是觉得特别好笑。
“行,我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小静啊,你别多想,妈也是为了你弟好。等他们结完婚,妈让他带着媳妇去看你,给你带喜糖。”她还在那边找补,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安抚。
“不必了。”
我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中央空调的冷风呜呜地吹着。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
陈阳上大学那年,学费还差五千块。爸妈急得团团转,我二话没说,把刚发下来的半年奖金全取了出来,塞到我妈手里。
我妈当时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说:“还是我闺女有出息,以后就指望你了。”
陈-阳工作第一年,要在城里买房,首付不够。我那时候刚结婚,手里有点积蓄,又跟前夫张伟商量,凑了十万块给我弟打了过去。
张伟当时还有点不乐意,说:“你这个弟弟,就是个无底洞。”
我还跟他吵了一架,我说:“那是我亲弟弟,我不帮他谁帮他?”
现在想想,张伟那句话,真是一语成谶。
我为了那个家,掏心掏肺。
结果呢?
我成了一个“晦气”的人。
一个连亲弟弟婚礼都不能参加的,不“圆满”的人。
我打开微信,点开家庭群。
群里正热闹,我妈发了一张陈阳和小雅的婚纱照,配文是:我家有子初长成,佳偶天成,永浴爱河。
下面一堆亲戚的点赞和恭喜。
【恭喜恭喜!阳阳真帅,媳妇也漂亮!】
【大喜事啊!等着喝喜酒了!】
【姑姑,什么时候办啊?我们好提前准备!】
我妈在群里意气风发地回复着,定在某某大酒店,欢迎大家来热闹。
一片喜气洋洋。
好像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上,陈阳西装笔挺,小雅婚纱洁白,两个人笑得那么甜。
真好。
我默默地退出了那个群。
指尖划过“退出群聊”的选项时,没有一丝犹豫。
有些东西,该扔了。
婚礼那天,我没去。
朋友圈里被他们的婚礼刷了屏。
九宫格的照片,盛大的场面,幸福的笑脸。
我妈穿着一身定制的红色旗袍,满面红光地站在新人旁边,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我爸站在另一边,一如既往地沉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
陈阳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在婚宴的间隙,周围吵吵嚷嚷的。
“姐,”他声音里带着愧疚,“对不起啊。”
“说什么呢,”我语气淡淡的,“新婚快乐。”
“妈她……她就是老思想,你别往心里去。”他还在试图解释。
“我没有,”我说,“我挺好的。忙你的去吧,今天你是主角。”
挂了电话,我给女儿乐乐削了个苹果。
乐乐今年六岁,正坐在地毯上玩乐高。
她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妈妈,你怎么不开心?”
我笑了笑,把苹果递给她,“没有啊,妈妈在想,周末带乐乐去哪里玩呢?”
乐乐欢呼起来,把舅舅结婚的事忘到了脑后。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怨气也散了。
为了这些人,不值得。
我还有乐乐。
我的人生,不是只有“女儿”和“姐姐”这两个身份。
我还是“妈妈”。
这才是最重要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女儿身上。
升了职,加了薪,带着乐乐去了趟海边。
我们俩在沙滩上追逐,在海水里嬉闹,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都笑得灿烂。
我觉得,这才是“圆满”。
大概过了一年多。
一个寻常的周末,我正陪着乐乐上绘画班,接到了陈阳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急。
“姐,你在哪?”
“我陪乐乐上课呢,怎么了?”
“妈……妈摔了一跤,把腿摔了。”
我心里一紧,“严重吗?在哪个医院?”
“骨裂,不算太严重,但要卧床休养三个月。现在在市中心医院。”
“小雅呢?她没在跟前照顾?”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小雅……她怀孕了,孕吐得厉害,自己都顾不上自己。”陈阳的声音听起来更丧气了,“而且,她一个孕妇,也伺候不了妈啊。”
我懂了。
“所以呢?”
“姐……你看,你能不能……把妈接到你那儿去照顾一段时间?”
他终于说出了口。
我拿着电话,看着窗外画室里,乐乐正拿着画笔,认真地在画板上涂抹着。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你觉得合适吗?”我问。
“姐,我知道以前是妈不对,可她毕竟是咱妈啊!现在她病了,总不能不管吧?”陈阳的语气带上了恳求,“我这边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小雅,实在是分身乏术。姐,你就帮帮我这一次。”
“帮你?”我轻轻地笑了一声,“陈阳,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一个‘晦气’的人。”
“姐!”他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等妈好了,我让她给你道歉,行不行?”
道歉?
迟来的道歉,比草还贱。
“我这里地方小,就两间房,我跟乐乐住。没地方。”我直接拒绝。
“那你把乐乐的房间腾出来啊!让她跟你挤一挤不就行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气得发笑。
“陈阳,那是我的家,不是你们的临时避难所。我女儿的房间,凭什么要让给一个曾经骂我‘晦气’的老太太?”
“陈静!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咱妈!”他开始吼我。
“你现在记起她是我妈了?她嫌我离婚,不让我参加你婚礼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她是我妈,我是你姐?”
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他语塞了。
“要么,你请个护工。要么,你自己请假照顾。别来找我。”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手心有点抖。
不是怕,是气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我低估了我妈的战斗力,也高估了我弟的担当。
一个星期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心沉了下去。
陈阳扶着我妈,我妈拄着拐,腿上打着石膏,两个人身边还放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他们这是……直接上门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姐。”陈阳一脸的疲惫和尴尬。
我妈没看我,耷拉着眼皮,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嘴唇却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子倔强和不满。
“你们来干什么?”我堵在门口,没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小静,你开门让妈进去啊!她腿还伤着呢!”陈阳推着我妈的轮椅,就想往里挤。
我没让。
“陈阳,我电话里说得很清楚。”
“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公司那边项目催得紧,小雅又那个样子,我实在没办法了!妈在你这儿,我放心!”
他说得声泪俱下。
我妈在旁边冷哼了一声,“我养了你这么大,现在腿摔了,让你照顾几天,你还不乐意了?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她终于开口了。
一开口,还是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永远的道德绑架,永远的理直气壮。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病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就不气了。
我笑了。
“妈,你是不是忘了?你没有我这个女儿。我这个女儿,又离婚,又晦气,不配进你们陈家的门,更别说给你养老送終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个不孝女!”她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我,气得发抖。
“对,我不孝。”我坦然承认,“跟一个嫌弃我、诅咒我的妈,我实在孝顺不起来。”
“你……”
“姐,你少说两句!”陈阳赶紧打圆场,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人我都送来了,你总不能把我们赶出去吧?邻居都看着呢!”
我这才注意到,走廊里已经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了。
好一招“先斩后奏”。
他们算准了我爱面子,不会在邻居面前闹得太难看。
我往后退了一步,让他们进了门。
陈阳如释重负,赶紧把我妈推进客厅。
我妈一进来,就开始挑剔。
“你这房子怎么这么小?一股子怪味。”
“客厅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乐乐呢?上学去了?一个小姑娘家,别天天在外面野。”
我没理她,看着陈阳,“把她安顿好,你就可以走了。”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姐,我……我公司那边……”
“那是你的事。”我打断他,“你把她送来的,你负责安顿。哪个房间?睡哪里?以后谁买菜?谁做饭?谁给她端屎端尿?你说清楚。”
陈阳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妈在旁边嚷嚷起来:“当然是你!我是你妈,你不照顾谁照顾?”
“哦?”我挑了挑眉,“当初我弟结婚,你们嫌我离婚晦气。怎么,现在需要我养老了,就不嫌了?”
我把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步步紧逼,“按你的道理,我现在住的这个家,也是个‘不圆满’的家,你住进来,不怕沾了晦气?”
“你!”
陈阳赶紧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姐,你别气妈了,她身体不好。”
“她身体不好,我心情就好吗?”我甩开他的手,“陈阳,我把话说明白。她住在这里,可以。但有几个条件。”
“你说,你说。”
“第一,生活费,你出。包括她的医药费、营养费,还有请钟点工打扫卫生的钱。我没空伺候她。”
“第二,这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她没有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更不能对我女儿说三道四。”
“第三,她住多久,你说了算。什么时候你方便把她接走,就什么时候来。我这里不是养老院。”
我看着陈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做不到,现在你们就走。”
陈阳的脸色很难看,但他看了看轮椅上气得直喘粗气的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姐,都听你的。”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塞给我,“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不够你再跟我说。”
然后,他把我妈推进了乐乐的房间。
乐乐的房间不大,但很温馨。粉色的墙纸,可爱的玩偶,还有她自己画的画。
我妈一进去,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一股子小孩味儿,乱七八t糟的,这怎么住人?”
陈阳尴尬地笑了笑,匆匆忙忙地帮她铺好床,交代了几句,就逃也似的走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还有即将放学回家的乐乐。
一场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我妈住进来的第一天,就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
她嫌我做的饭菜太清淡,没味道。
“你这是喂猫呢?一点油水都没有!我这腿伤着,得补补!”
她嫌我请的钟点工打扫不干净,非要人家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娇贵,擦个地都擦不干净,钱白花了!”
她嫌乐乐太吵,不让她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一天到晚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东西,把眼睛都看坏了!女孩子家,要学点针线活,学点做饭!”
乐乐被她吼得眼圈都红了,委屈地看着我。
我把乐乐拉到怀里,冷冷地对我妈说:“这是我的女儿,我想让她看什么,就让她看什么。你看不惯,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间。”
我妈气得直拍轮椅扶手,“反了你了!我还管不了你了?”
“你确实管不了。”我直视着她,“这个家,我说了算。”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强硬,愣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等你老了,我看谁管你!”
我没说话,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点。
跟她吵架,是浪费口舌。
我只需要让她明白,在这里,她没有话语权。
晚上,我给陈阳打电话,告诉他我妈的情况。
“她要吃好的,要人伺候,还要精神抚慰。这些我提供不了。你看着办。”
陈-阳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
“姐,你多担待点,妈就是那个脾气。”
“我担待不了。要么你加钱,我给她请个24小时的保姆。要么你把她接回去。”
“我……我哪有那么多钱请保姆啊!”
“那就接回去。”
最后,陈阳妥协了,每个月多给我转三千块钱,让我“改善一下伙食”。
我拿着这笔钱,给我妈炖了她最爱喝的乌鸡汤。
她喝着汤,脸色缓和了一点,但嘴里还是不饶人。
“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没理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满腹怨气的泼妇。
我只是在尽一个女儿最基本的,也是法律上规定的义务。
仅此而已。
至于感情,早在她拒绝我参加婚礼的那一刻,就已经消磨殆尽了。
我妈的腿,恢复得很慢。
她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
这两个多月,对我和乐乐来说,简直是一场煎熬。
她开始变本加厉地干涉我们的生活。
她会偷偷翻我的衣柜,然后评价我的衣服太暴露,不像个正经女人穿的。
她会趁我不在家,把我买给乐乐的零食和玩具都扔掉,说那些是垃圾食品,玩物丧志。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开始给乐乐灌输一些奇怪的思想。
“乐乐啊,你妈妈一个人带你多不容易,你以后可要找个好男人嫁了,千万别学你妈。”
“你看你舅舅,娶了媳妇,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那才叫一个完整的家。”
“你是个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读书读再多也没用,不如早点学学怎么伺候男人。”
那天我下班回家,正好听到她在对乐乐说这些话。
乐乐一脸的懵懂和困惑。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我冲过去,把乐乐从她身边拉开,护在身后。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妈被我吓了一跳,随即梗着脖子说:“我怎么胡说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为她好!”
“为她好?”我气得浑身发抖,“为她好就是教她放弃自我,依附男人?为她好就是告诉她,一个女人的价值就是结婚生子?”
“难道不是吗?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更不会是我女儿的!”我指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不是为了让她成为谁的附庸。她会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业,自己的选择!她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但无论如何,她首先是她自己,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疯了!你真是疯了!”我妈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离了一次婚,把你刺激成这样了?”
“我没疯!”我红着眼睛吼道,“疯的是你!是你这种陈腐、落后、歧视女性的思想!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对我女儿说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行!”
“否则呢?”她挑衅地看着我。
“否则,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出“滚”这个字。
她彻底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还算隐忍的我,会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决绝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抱着乐乐,在她的小床上睡了一夜。
我跟乐乐解释了很久,什么是独立,什么是自我价值。
她似懂非懂,但她抱着我的脖子,很认真地说:“妈妈,我以后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绝对,绝对不能让我妈毁了我的女儿。
那次大吵之后,我妈消停了几天。
但平静只是暂时的。
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攻击我的方式。
她开始催我复婚,或者再婚。
“小静啊,你看你一个人带着乐乐多辛苦,还是得找个男人搭把手。”
“你前夫张伟,我听说他还没再婚,要不你们俩再试试?为了孩子嘛。”
“要不,我托人给你介绍一个?我老家有个亲戚的儿子,在城里开出租车的,虽然条件一般,但人老实,肯定会对你好的。”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妈,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是我女儿!你看你现在,三十好几了,一个人拉扯个孩子,说出去多难听!”
“难听?”我反问,“哪里难听了?我工作体面,收入稳定,能养活自己,能养好女儿。我没偷没抢没犯法,有什么难听的?”
“一个女人,不结婚,那就是不完整!就是没人要!”她固执地说。
我放弃了和她沟通。
我们之间的鸿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就在我快要忍耐到极限的时候,转机来了。
我爸,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给我打了个电话。
“小静,你妈在你那儿,给你添麻烦了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这是我妈住过来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还好。”我淡淡地说。
“你弟媳妇,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我愣了一下。
“哦,恭喜。”
“你妈……她想回去看看孙子。”
我瞬间明白了。
原来如此。
有了孙子,我这个“晦气”的女儿,和我这个“不完整”的家,就可以被抛弃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想笑,又有点悲哀。
“行啊,”我说,“什么时候来接?”
“你弟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妈。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紧接着就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哎哟!我当奶奶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我的大孙子!”
她完全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挣扎着就要下床收拾东西。
那副急切的样子,好像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了。
我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妈。”
她回头看我。
“当初我弟结婚,你们嫌我离婚晦气。现在你有了孙子,我这个女儿,是不是就更碍眼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在你们心里,儿子是宝,孙子是天。女儿是什么?女儿就是个工具。需要我出钱出力的时候,我是‘有出息的闺女’。不需要我了,或者我碍着你们的好事了,我就是‘晦气’的,是‘不完整’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戳破了她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我……”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解释。”我摇了摇头,“我都懂。”
“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去照顾你的宝贝孙子了。以后,也别再来打扰我。我这个‘晦气’的家,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
但我没有回头。
第二天,陈阳来了。
他满面春风,走路都带着飘。
“姐,我来接妈了。”
他看到我妈收拾好的行李,一点也不意外。
显然,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我妈被他扶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什么也没说,跟着陈阳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我的腿。
“妈妈,外婆走了吗?”
“嗯,走了。”
“她以后还会来吗?”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问。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地对她说:“乐乐,我们有自己的家。以后,只有我们喜欢的人,才能进来。”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心地笑了。
我以为,我和娘家的纠葛,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
我太天真了。
大概半年后,我爸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疲惫。
“小静,你回来一趟吧。”
“怎么了?”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妈……她病了。”
我妈又病了。
这次不是摔伤,是中风。
虽然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口齿不清。
生活,彻底不能自理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插着鼻饲管,眼神呆滞的她。
曾经那个强势、刻薄、充满生命力的女人,一下子就垮了。
陈阳和小雅守在旁边,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憔悴。
小雅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起来行动很不方便。
陈阳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姐,你可来了!”
我没理他,走到病床前,看着我妈。
她也看到了我,嘴巴歪斜着,啊啊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那眼泪里,是痛苦,是悔恨,还是不甘。
我心里很平静。
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医生说,我妈这个情况,需要长期专人护理。
出院后,是接回家,还是送去康复中心,让我们家属自己决定。
这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小雅要生了,根本不可能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
陈阳要上班赚钱,养活一大家子,也分身乏术。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
家庭会议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开的。
我爸,陈阳,还有我。
“小静,”我爸搓着手,艰难地开口,“你看,你妈这个情况……家里实在是……离不开人。”
陈阳立刻接话:“是啊,姐。小雅马上要生了,我这边也走不开。还是得……麻烦你。”
又来了。
又是这套说辞。
又是“麻烦你”。
我看着他们,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弟,我血缘上最亲的两个男人。
在他们眼里,我仿佛就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
我笑了。
“麻烦我什么?”我问。
“就是……把妈接到你那儿去。”陈阳说得理所当然,“你那儿清净,你上班也方便,还能照顾乐乐。”
“陈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就活该给你们家当牛做马?”
他愣住了。
“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提高了音量,“她健康的时候,嫌我晦气,把我当垃圾一样扔掉。现在她瘫了,不能动了,你们就把她这个包袱甩给我?凭什么?”
“她是你妈啊!”
“她是我妈,难道就不是你妈,不是他老婆吗?你们的责任呢?你们的孝心呢?都喂狗了吗?”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引来了路过的人的侧目。
我爸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阳还想争辩:“可是小雅……”
“别拿你老婆当挡箭牌!”我打断他,“她怀孕辛苦,难道我就不辛苦吗?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乐乐,我容易吗?你们谁体谅过我?谁心疼过我?”
“我离婚的时候,你们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吗?没有!你们只觉得我给你们丢人了!”
“你结婚的时候,你们只想着我这个‘晦气’的人别去冲撞了你们的喜气!”
“现在,她病了,瘫了,你们想起我了?想起我也是她女儿了?晚了!”
我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我爸和陈阳,都被我吼懵了。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隐忍的我,会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爸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那……那你说怎么办?”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两个选择。”我说。
“第一,送专业的康复中心或者养老院。费用,我们三个人平摊。我,你,还有陈阳。”
“第二,如果你们坚持要接回家,那也行。你们俩,一人照顾半年。谁也别想跑。”
陈阳的脸立刻就白了。
“姐,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照顾人啊……”
“不会可以学。”我冷冷地说,“当初我也不会带孩子,不也一样学过来了?”
我爸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养老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花钱,也比毁掉一个人的生活要好。”我看着他,“爸,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也有我的女儿要养。我不可能为了照顾她,把我自己的生活全都搭进去。”
“我言尽于此。你们商量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回头去看他们。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残忍。
但我别无选择。
我不能再心软了。
我的每一次心软,换来的都是更深的伤害。
我必须为我自己,为我的女儿,划清界限。
最终,他们选择了第一条路。
找了一家条件还不错的康复中心,把我妈送了进去。
费用,我们三家平摊。
陈阳一开始还哭穷,说他要还房贷,要养孩子,压力大。
我直接把我的账本拍在了他面前。
“我每个月工资多少,房贷多少,乐乐的学费和兴趣班费用多少,生活开销多少,清清楚楚。你呢?你别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赚的还没我多。”
他看着账本,没话说了。
我爸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在最后关头,总算拿出了一点担当。
我妈住进康复中心后,我去探望过一次。
她恢复得不好,还是说不了话,只能躺在床上。
护工在给她喂饭,她吃得很慢,很费力。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祈求。
她大概是想让我把她接回家。
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她听清楚。
“妈,你知道吗?我爸前两年走了。”
我开始说胡话了,我爸明明就活得好好的。
她愣住了,眼神里全是困惑。
我继续说。
“按你的道理,你现在是寡妇了。”
“当初我弟结婚,你嫌我离婚不吉利。”
“那现在,你丧偶了,是不是更不吉利?”
我把她曾经用来伤害我的话,淬上了更冷的冰,一字一句,还给了她。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她啊啊地叫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眼泪,鼻涕,口水,流了满脸。
我知道,她听懂了。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没有一丝快感,也没有一丝怜悯。
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我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廊的窗外,阳光明媚。
我眯起眼睛,感觉那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但我没有躲。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终于要天晴了。
我走出了医院,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手机响了,是乐乐的老师打来的。
“乐乐妈妈,恭喜您!乐乐这次的绘画作品,在市里的比赛中拿了一等奖!”
我握着电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笑。
我知道,我的人生,虽然有过那么多的晦暗和不堪。
但终究,我靠着自己,把它活成了一束光。
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女儿。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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