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生俱来的语言是什么?公元前七世纪,埃及法老普萨美提克一世,试图用一场堪称科学史上最冷酷的实验,撬开这个秘密[1]。他问到,如果一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听不到任何人话,那他会最先喊出哪个词?这会是上帝亲授的语言吗?于是,他下令从母亲怀中夺走两名新生儿,交由一位牧羊人喂养。唯一的命令是:绝对的沉默。
两年后,一个孩子终于发出了声音:Bekos。法老欣喜若狂。经过查证,这是古弗里吉亚语中“面包”的意思。他庄严宣告,弗里吉亚语,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母语!不过那更可能是孩子模仿羊叫的咿呀之语,是法老在一厢情愿的寂静中听到的回响。
一千多年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重复了这场实验。但结局更为黑暗。那些被禁闭的孩子,在说出任何一门语言之前,就因缺乏拥抱、爱抚和言语的慰藉,全部夭折。他们死了。死于寂静[2]。
这两场骇人的语言剥夺实验,像两道血色的问号,刻在了历史的卷首。他们没有找到答案,却抛出了那个谜题:语言,究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后天习得的技艺?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确定,语言究竟是什么?是灵魂的低语,还是舌头的肌肉记忆?19世纪,语言的战场从哲学家的沙龙,转移到了一个更精确、也更血腥的地方——人脑。1861年,法国医生保罗·布洛卡(Paul Broca)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病人。他能听懂所有指令,智力完好,喉舌也未见异常,但他只能发出一个声音,Tan Tan Tan,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病人去世后,布洛卡立即对他的大脑进行了尸检。在左侧大脑额叶的下方,他发现了一块明显的损伤区域。难道问题出在这里?布洛卡心跳加速,他可能发现了一个铁证,我们说话的能力,并非弥漫于整个大脑,而是有其精确的住址!随后,布洛卡搜集到更多类似的病例,近乎所有解剖结果都指向了那个被命名为“布洛卡区”的角落,而它正是我们口舌的指挥官[3]。
仅仅十年后,德国医生韦尼克(Carl Wernicke)遇到了另一类病人。他们口若悬河,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解剖刀再次落下。韦尼克在左脑一个更靠后的区域,颞叶,找到了病灶。他意识到,这里是语言理解的中枢[4]!
就这样,通过一个个破碎的大脑,医生证明了,语言,是一种生理特征。但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哲学概念,而是大脑硬件上一块块实实在在的功能区,且不止于布洛卡和韦尼克绘出的两个孤点。这彻底改变了问题的性质。如果语言有其固定的作坊,那这个作坊该如何运作?它是出厂自带的预装系统,还是需要后天一点点安装的应用程序?
20世纪中叶,心理学界被行为主义的铁腕统治。掌门人斯金纳(B.F. Skinner)宣称,人类不过是更高级的鹦鹉。学习语言,和训练鹦鹉学舌没有本质区别。婴儿咿呀学语,不过是一系列被父母的微笑和糖果精心塑造出来的条件反射[5]。
1959年,挑战者出现了。年轻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反问,如果只是模仿,孩子们如何能创造出无穷无尽、闻所未闻的句子?更重要的是,全世界的父母很少会系统地纠正孩子的语法错误,但孩子们却能在短短几年内,无师自通掌握一套复杂的语法规则。
乔姆斯基称之为“刺激的贫乏”:儿童接收到的零碎的日常语言,与他们最终掌握的语言输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要跨越这道鸿沟,只靠模仿和奖励是绝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是,人类大脑中,预装了一套“通用语法”(Universal Grammar)的操作系统[6]。学习语言,更像是生长,而非训练。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后来将此称之为“语言本能”[7]。
这个观点最令人心碎的证据,来自一个名叫吉妮(Genie)的女孩[8]。她被囚禁了13年,直到1970年从加州的暗室中被解救出来。获救时她完全不会说话。尽管后来她学会了大量词汇,但她永远失去了搭建语法结构的能力,只能说出“苹果、商店、购买”这样的词语堆砌。她的悲剧似乎在暗示,大脑的语言习得装置,有个保质期,一旦错过了童年这个安装窗口,就再也无法正常启动。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尼加拉瓜聋哑儿童的奇迹。上世纪80年代,一群失聪儿童被聚集到学校。他们没有统一的手语,但在课间,孩子们竟自发地将各自零散的家庭手势融合、演化,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了一套语法完备的全新语言,尼加拉瓜手语[9]。语法,仿佛一种本能,在他们的互动中自行生长了出来。
正当语言本能的观点胜券在握时,21世纪,一个全新的物种出现了。它没有大脑,没有基因,没有童年,却学会了说话。它就是大语言模型。它仿佛是斯金纳“鹦鹉理论”的终极复仇,只不过“刺激”是整个人类文明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浩瀚文本[10]。它通过穷尽式的统计学习,计算出在一个词之后,最可能出现的下一个词是什么。它没有任何语法蓝图,只有冷冰冰的概率,但它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酷似创造的能力。
但它也存在一个致命问题。当一个孩子说“我饿了”,背后是真实的生理感受;而当大语言模型说“我饿了”,那只是基于上下文的统计最优解。它的语言,是一座悬浮于空中的、由纯粹符号关系构成的华丽宫殿,但宫殿里,没有国王。
这个硅基鹦鹉同时向斯金纳和乔姆斯基发起了质问。它证明了,强大的统计学习本身就能创造出语法的幻觉;但它冰冷的逻辑,也反过来印证了,语言的意义,必然根植于我们这具会饿、会爱、会痛的肉身之中。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最初的谜题。语言的先天与后天之争,或许从一开始就问错了方向。它的诞生,更可能是三股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第一重,是生物的预设,但它并非一套写死的语法文件,而更像一套天生就倾向于发现模式、构建序列的神经架构。第二重,是统计的引擎。大脑同样是一个强大的模式识别器,从看似有限的输入中,提炼出语言的结构与规律。而将这一切黏合并赋予其意义的,是关系的锚定,这正是那些夭折的婴儿所缺失的,也是大语言模型所没有的。是真实的社会互动,让符号拥有了温度和重量。可以说,先天决定了语言的形状,后天填充了语言的内容,而关系,则点燃了语言的可能。
那么,人类的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它不是“Bekos”,也不是任何一个神授的词汇。它或许,只是一个母亲对婴儿无意义的呢喃,以及那个婴儿用一声啼哭做出的回应。在那一刻,语言诞生了。因为它连接了两个心灵,分享了一个世界。而这个关于连接的故事,只要我们还在彼此言说,就永不终结[11,12]。
![]()
[1] 2. The Ethnographer and Foreign Languages[EB/OL]. https://chs.harvard.edu/chapter/2-the-ethnographer-and-foreign-languages/.
[2] CAMPBELL R N, GRIEVE R. Royal investigations of the origin of language[J]. Historiographia Linguistica, 1982, 9(1-2): 43-74.
[3] DRONKERS N F, PLAISANT O, IBA-ZIZEN M T, et al. Paul Broca’s historic cases: high resolution MR imaging of the brains of Leborgne and Lelong[J]. Brain, 2007, 130(5): 1432-1441.
[4] BINDER J R. The Wernicke area[J]. Neurology, 2015, 85(24): 2170-2175.
[5] 杜安·P·舒尔茨, 悉妮·埃伦·舒尔茨. 现代心理学史(第十版)[M/OL].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4.
[6] CHOMSKY N. 4. A Review of B. F. Skinner’s Verbal Behavior[M/OL]//BLOCK N. Volume I Readings in 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Volume I.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48-64.
[7] 史蒂芬·平克. 语言本能[M/OL].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
[8] The development of language in genie: a case of language acquisition beyond the “critical period”[J]. Brain and Language, 1974, 1(1): 81-107.
[9] SENGHAS A, KITA S, OZYÜREK A. Children creating core properties of language: evidence from an emerging sign language in Nicaragua[J]. Science (New York, N.Y.), 2004, 305(5691): 1779-1782.
[10] On the Dangers of Stochastic Parrots: Can Language Models Be Too Big?[C/OL]//ResearchGate. 2025.
[11] 顾凡及. 三磅宇宙与神奇心智[M/OL].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2017.
[12] 谢伯让. 大脑简史[M/OL].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8.
![]()
![]()
![]()
![]()
关于追问nextquestion
天桥脑科学研究院旗下科学媒体,旨在以科学追问为纽带,深入探究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相互融合与促进,不断探索科学的边界。如果您有进一步想要讨论的内容,欢迎评论区留言,或添加小助手微信questionlab,加入社群与我们互动。
关于天桥脑科学研究院
天桥脑科学研究院(Tianqiao and Chrissy Chen Institute, TCCl)是由陈天桥、雒芊芊夫妇出资10亿美元创建的世界最大私人脑科学研究机构之一,围绕全球化、跨学科和青年科学家三大重点,支持脑科学研究,造福人类。TCCI与华山医院、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设立了应用神经技术前沿实验室、人工智能与精神健康前沿实验室;与加州理工学院合作成立了TCCI加州理工神经科学研究院。TCCI建成了支持脑科学研究的生态系统,项目遍布欧美、亚洲和大洋洲,包括学术会议和交流、、、科研型临床医生奖励计划、、中文媒体追问、大圆镜科普等。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