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塞北的月光,冷得像冰。
我把最后一点钱和粮票塞给她。
“拿着,活下去。”
她却摇头,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枚冰凉的象牙印章。
“净莹”二字,在月下若隐若现。
“陈大哥,这个你拿着。”
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发抖,带着一丝决绝。
“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出去,我会用一切,把它换回来。”
我紧紧攥着那枚印章,它像一团火,烙在我的掌心。
“好。”
“我等你来换。”
火车开动,带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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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塞北的风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叫陈孟明,二十六岁,是个即将退伍的老兵,在退伍前的最后几个月,被部队派到“五七”农场“支农”。
这里的土地是灰色的,天空是铅色的,连人的脸,都像是蒙了一层化不开的灰。
脱下熟悉的国防绿,换上不合身的粗布棉袄,我感觉身体里的那股热乎气,正一点点被这片死寂的天地抽走。
农场的喇叭每天准时响起,播放着听了无数遍的口号,可人们的眼神大多是麻木的,像被霜打过的庄稼。
只有她不一样。
她叫李净莹,但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代号,一个被所有人刻意孤立的“反动派子女”。她负责清理牲口棚,那是全场最脏最累的活。
牲口棚里的气味能把人熏个跟头,可她每天都默默地推着板车,把混着草料和粪便的垃圾运出去,一趟又一趟。
她瘦得像根芦苇,宽大的棉袄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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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的腰杆,总是在不经意间挺得笔直,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这片泥泞的土地格格不入。
我见过一次,食堂分饭的师傅“手滑”,一个窝头掉在她脚边,沾满了泥。
她刚想弯腰去捡,那师傅便一脚踩上去,碾了碾,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脏了。”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眼神很静,却像冰,让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开。
那天,她又倒下了。
是有人在田埂上发现的,高烧,嘴里说着胡话,人事不省。
人们围观了一下,很快就散开了,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场部的领导来看了一眼,皱着眉,让人把她拖到场边废弃的柴房里。
没人给她请医生,没人给她一口热水。
在那个年代,一个“身份有问题”的人,病死了,就像秋天掉了一片叶子,无声无息。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陈孟明,你不能不管。
在部队,指导员总跟我们说,人民军队的天职是保护人民。
眼前这个快要死了的姑娘,她不是人民吗?
我忘不了她看那个踩她窝头的人的眼神,那不是恨,而是一种被践踏后的、无声的尊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脑子里反复出现战场上卫生员抢救伤员的样子。
第二天深夜,我下定了决心。
我用自己的饭盒,把部队发的最后一罐肉罐头倒进去,加上热水和一把野菜,在炉子上煮成一锅滚烫的肉汤。
我又把自己的两个窝头揣在怀里,摸黑去了那间四面漏风的柴房。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像一声叹息。
她蜷缩在草堆里,冷得浑身发抖,烧得脸颊通红。
我半跪下来,把她扶起来靠在我身上,撬开她干裂的嘴唇,一勺一勺地喂她。
她最初充满戒备,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只能一边喂,一边笨拙地学着母亲哄我小时候的样子,低声说:“喝下去,喝下去就暖和了,病就好了。”滚烫的肉汤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她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僵硬。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这么做。
我把自己的口粮分出一大半,偷偷给她送去。
又用自己仅剩的一包“大前门”香烟,跟场部的赤脚医生换了几片珍贵的退烧药。药很苦,我得捏着她的鼻子才能灌下去。
她的高烧渐渐退了,意识也清醒过来。当她第一次用清醒的眼睛看着我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并不完全理解她背后的“滔天罪行”,或许也不需要理解。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好姑娘。
我救的,是一条命。一条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消逝的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塞北的土地终于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
我的退伍令也下来了,就在几天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返回家乡的小城。走之前,我必须去跟她告个别。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河边洗衣服。
河水冰冷刺骨,她的手冻得通红,关节都有些肿了。
看到我,她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
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瘦弱,但脸色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眼神里也有了光。
“陈大哥。”她轻声喊我。
“我要走了。”我说。
她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沉默地看着冰封的河面。
我把我积攒下来的几十块津贴和所有的全国粮票,都用一个布包包好,塞到她手里。
“拿着,以后用得着。”
她没有推辞,只是用力地攥着那个布包,指节都发白了。
“陈大哥,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你拿着,它是我过去唯一的念想。”
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东西。
打开来,是一枚小巧温润的象牙印章。
在灰暗的日光下,那抹乳白色显得格外珍贵。印章的底部,刻着两个娟秀的篆字:净莹。
在当时,这东西是“四旧”,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
我心里一紧,连忙想还给她。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她却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
“如果……如果有一天还能再见,我会用一切来换回它。”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钉子,重重地钉进了我心里。
我看着她那双满是希冀和托付的眼睛,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说什么报答。”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等你来换。”
这句“我等你来换”,像是一句誓言,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这是一个在绝望中许下的、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掀起怎样巨大的波澜。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必须给她一个希望。
一个能支撑她在这片苦寒之地,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我走了。
火车开动时,我没有回头。
我怕看到她单薄的身影,会让我心里更不好受。
坐上返回家乡小城的火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农场、荒原、那个瘦弱的身影,都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回到了家,母亲看到我,抱着我哭了半天。
我脱下了穿了多年的军装,换上了崭新的工装,在退伍军人安置办的安排下,进了我们市里最大的红星机械厂,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
每天和机器、油污打交道,听着车间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生活踏实而平静。
我将那枚象牙印章用好几层布包好,郑重地压在了我那个旧木箱的最底层。
农场的经历,成了一段深埋心底的、绝口不提的记忆。
李净莹则继续在农场忍受苦难,等待着渺茫的未来。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走后,她有好几次都因为旁人的刁难和艰苦的环境濒临绝境。
是那个“我等你来换”的承诺,像一盏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灭的小小油灯,在她心里亮着。
让她在最黑暗、最寒冷的日子里,没有被彻底压垮。
时代的巨轮开始缓缓转动。
不久之后,收音机里传来了那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场席卷全国的十年风暴,终于结束了。
报纸上的文章,风向开始变了。
人们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和期盼。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也就此结束了。
她会有她的新生,我会有我的生活。
两条曾经在苦难中短暂交汇的线,会就此奔向各自遥远而光明的方向。
我从未想过,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咬合。那个看似不可能的承诺,竟然真的会有兑现的一天。
02
一九七八年,春风吹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充满了新生与骚动,仿佛一夜之间,被压抑了十年的生机全都迸发了出来。平反冤假错案的消息不断见诸报端,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厂里好几个年轻人都激动得彻夜不眠。
整个社会百废待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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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平静如水。凭借在部队练就的过硬技术和吃苦耐劳的劲头,我很快成了车间的技术骨干,老师傅们都喜欢我这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
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成家立业,开始四处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日子就像厂里那台保养得很好的老车床,周而复始,有条不紊,充满了机械的质感。
一天,我在厂里的阅报栏看报。
二天,阅报栏前总是围着很多人,大家都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和自己命运相关的蛛丝马迹。
三天,我挤进去,目光在报纸上缓缓移动。
四天,突然,一张《人民日报》的角落里,一则关于某位老干部官复原职、恢复名誉的报道,像一根针一样,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眼睛。
那个名字,让我心头猛地一震,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正是李净莹的父亲。
巨大的喜悦之后,是一种更加巨大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为她高兴,真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双倔强的眼睛,想象着她得知这个消息时喜极而泣的样子。她终于熬出头了。
可随即,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她是高官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到属于她的那个云端之上的世界。而我,只是一个满身油污的普通工人,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那个在清冷月夜下许下的承诺,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她还会记得我吗?
或许,我只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时期的一段小插曲,随着苦难的结束,也该被彻底遗忘了。
我把这个念头,连同那枚印章的记忆,更深地埋进了心底。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母亲安排的相亲,和一个在纱厂工作的女孩见了面。
女孩很朴实,也很善良,我们聊着工厂里的趣闻,聊着未来的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沿着这条轨道,平稳地走下去。
生活继续。
直到那天下午,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划破了红星机械厂门口的喧嚣。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了门口,车身擦得锃亮,在夕阳下反射着威严的光。
在那个自行车都还是奢侈品的年代,这辆车的出现,比看到什么稀罕物都让人震惊。
工人们刚下班,都从厂门里涌出来,看到这辆车,纷纷停下脚步,围了上去,交头耳接。
我的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嘿,孟明,快看,这是哪个大领导来了?”
我也好奇地望过去。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蓝色呢子大衣、围着白色围巾的年轻女子,从车里走了下来。
她气质高雅,身姿挺拔,与周围穿着灰蓝色工装、喧闹好奇的人群,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穿越人群,目光在下班的人潮中焦急地搜索着。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停住了。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星火。
她径直向我走来,走向满身油污、手里还提着饭盒的我。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