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你踏喵谁啊?”
王虎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陈帆的脸上。
他脚下的土,都比别处的硬气几分。
“一个市里来的小科员,管不到我们村的事。”
村委书记王富贵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地劝解。
那笑意像冬日里的冰碴子,扎人。
陈帆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那个冰冷的铁笼上。
笼子里的那个人,是他二叔。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说了句话。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死寂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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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纸调令,从省里转到市里,最后像一片秋叶,轻飘飘落在陈帆的办公桌上。
他盯着那纸上“丰鸣县县委书记”几个宋体字,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烟灰缸里的烟头,不知不觉已经堆成了个小山。
丰鸣县,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气,从纸上钻出来,钻进他的鼻腔,让他心里头一下子就堵得慌。
这是他的根,是他起步的地方,也是他近二十年来,只在逢年过节的电话里才提起的故乡。
从市委办公室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调回去当一个县的一把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重用。
三十五岁的县委书记,前途无量。
可只有陈帆自己心里清楚,这杯庆功酒,烫嘴。
丰鸣县那地方,山高皇帝远,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像山里老林子里的藤蔓,一根扯着一根,拔都拔不干净。
他这一回去,不是衣锦还乡,是跳进一个早就搅浑了的泥潭里。
任命文件还没正式下发,中间有几天的空档期。
他回绝了市里办公室安排的车辆,也没通知县里任何人。
他脱下那身笔挺的行政夹克,换上了一套压在箱子底好几年的旧夹克和布裤子,把自己收拾得像个进城务工刚回乡的普通人。
然后,他一个人去了长途客运站,挤上了一辆开往丰鸣县的老旧大巴。
车厢里的空气浑浊不堪,混着汗味、烟草味和泡面的香精味。
车窗玻璃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外头的景物看过去都有些失真。
陈帆喜欢这种感觉,把自己扔进最普通的人堆里,他就不再是陈处长,也不再是将要上任的陈书记,他只是一个回乡的普通人,陈帆。
他靠在颠簸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那点子近乡情怯的滋味,就慢慢发酵,变得又酸又涩。
他想起了二叔陈守义。
爹娘走得早,是他那个一辈子没娶上媳妇的二叔,把他从一个半大孩子拉扯成人。
二叔那个人,闷葫芦一个,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最大的能耐就是侍弄地里那几分薄田。
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二叔总是想方设法给他弄点好吃的,自己却总是喝着寡淡的稀粥。
陈帆去镇上读初中的那天,就是二叔用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了三个多小时。
那时候,他趴在二叔的背上,觉得那背宽阔得像座山,能替他挡下所有的风雨。
这些年,他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也想过把二叔接去享福。
可二叔说,他那身老骨头离了这片黄土地就活泛不起来,城里的高楼看着头晕。
陈帆拗不过他,只能每个月多寄些钱回来,隔三差五打个电话。
算下来,他已经有两年没亲眼见过二叔了,电话里,二叔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上次更苍老了些。
大巴车在县城车站停下,陈帆随着人流下车。
县城的变化让他有些陌生,记忆里低矮的瓦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贴着俗气瓷砖的小楼。
他没做停留,直接转去了通往乡镇的短途车站。
去他老家龙岩村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两趟,车子破旧得像是随时会散架。
他挤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车上的乡亲们操着浓重的乡音,大声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村里的闲事,他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既亲切,又隔阂。
中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尘土飞扬,陈帆的心也跟着这路,颠簸起伏。
终于,售票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龙岩村的,到站下车了!”
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依旧矗立,只是树皮上的褶皱更深了。
他顺着记忆中的小路往村里走,路两旁有些人家盖起了气派的小楼,鹤立鸡群一般,衬得周围那些土坯房愈发破败。
村子很静,静得有些反常。路上没见到几个闲聊的村民,连鸡鸣狗叫都听不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凭着记忆,他拐了几个弯,远远看到了二叔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
还没走近,他的心就猛地一沉。
院墙塌了半边,没修,露出里面一人多高的荒草。
那两扇破旧的木板院门虚掩着,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声声叹息。
02
“二叔?二叔!我回来了!”陈帆快步走上前,推开院门,大声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一张瘸了腿的八仙桌,桌上、地上,都积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
他伸手摸了一下锅台,冰凉刺骨,锅里空空如也。
二叔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就算日子再苦,家里也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眼前这番景象,说明这里至少有两三天没人住过了。
陈帆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
他退出院子,茫然四顾,正好看见隔壁的张大娘提着一个菜篮子从外面回来。
张大娘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惊喜。
“哎哟,这不是帆子嘛?你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咋也不提前说一声?”张大娘放下篮子,热情地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
“张大娘,我刚到。我二叔呢?您看见他了吗?他家里怎么没人?”陈帆急切地问道。
一听到“二叔”两个字,张大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
她慌忙松开陈帆的手,捡起地上的篮子,嘴里支支吾吾地搪塞:“你二叔……他……他可能下地去了吧。对,地里活儿多,可能是下地去了。”
陈帆在机关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他一看张大娘这神情,就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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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到,张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村东头的方向瞟,那里有一栋格外气派的三层小洋楼,在村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大娘,您别瞒我,跟我说实话,我二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陈帆的语气沉了下来,他盯着张大娘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大娘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慌,嘴唇哆嗦着,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她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一把将陈帆拉进了自家的院子,迅速把门从里面插上。
她把他领到屋里,这才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帆子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你二叔他……他被人给抓走了,有两天没见人影了。”
陈帆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谁抓走的?为什么抓走他?”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得嘶哑。
“还能有谁,就是村东头王虎那个‘活阎王’!”张大娘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前两天,王虎家那条跟小牛犊子一样大的狼狗,跑到你二叔那分菜地里,把他刚种下的菜苗子给祸害了个精光。你二叔那个人,你也知道,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可那是他准备过冬的菜啊,他就心疼得骂了那畜生几句。谁知道这话就传到了王虎的耳朵里,他当时就带了两个小混混过来,说你二叔骂他的狗,就是打他的脸,二话不说,就把你二叔给架走了。”
“架去哪儿了?”陈帆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就……就架到他家去了。”张大娘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脸上满是惊恐,“帆子,你听大娘一句劝,你可千万别冲动。那个王虎,咱们惹不起啊。他舅舅是村委书记王富贵,这叔侄俩在咱们龙岩村,那就是土皇帝,说一不二。前年,村西头的刘老四,就因为他家的地被王虎平白无故占了,气不过,跑去镇上告状。结果呢?回来的路上就被人打断了腿,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这事儿报了警,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从那以后,村里谁还敢多说一句话?你现在在城里吃公家饭,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别为了这事儿把自己的前程给搭进去了。”
张大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劝着,可陈帆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句话:二叔被人抓走了,已经两天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猛地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打断了张大娘的话,沉声说道:“张大娘,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完,他转身就走出了院子,大步流星地朝着村东头那栋三层小楼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重,仿佛要把脚下的土地踩穿。
那栋楼房在村里确实扎眼,高高的院墙,气派的铁艺大门敞开着。
03
陈帆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凶恶的犬吠,还夹杂着几个男人打牌赌钱的嬉笑声和叫骂声。
那声音,在此刻的陈帆听来,无比的刺耳。
他面无表情地踏进了那个院子。
院子很大,用水泥铺得平平整整,角落里停着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
而就在轿车的旁边,一个用粗钢筋焊成的巨大铁笼子,赫然立在那里。
陈帆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个笼子死死地攫住了。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笼子里,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灰布褂子,上面沾满了泥土和秽物。
头发像一团乱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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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一样,趴在冰冷的铁笼底板上,一动不动。
笼子旁边,放着一个喂狗用的食槽,里面是一些馊了的饭菜,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尽管那人面目全非,狼狈不堪,但陈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的二叔,是那个在他童年记忆里像山一样伟岸的男人,陈守义!
一股无法遏制的狂怒,像火山爆发一样,从陈帆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烧得一干二净。
“二叔!”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朝着那个铁笼冲了过去。
他的吼声,终于让屋里的人注意到了他。
屋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材壮硕、剃着光头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花衬衫的袖子挽着,露出胳膊上张牙舞爪的龙形纹身。
他嘴里叼着烟,身后还跟着两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青年。这人,就是王虎。
王虎眯着眼睛,一脸不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土气、双眼赤红的陌生男人,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
“你踏喵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虎爷我的地盘上鬼叫?”
陈帆根本没看他。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笼子,只有那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生死不知的亲人。
他冲到笼子前,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栏杆,拼命地摇晃着。“二叔!二叔!你醒醒!我是帆子啊!”
笼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陈帆看到笼子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铜锁,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王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开门!把他放出来!”
王虎被陈帆那副要吃人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惊,但常年横行霸道养成的嚣张气焰让他瞬间就恼羞成怒。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地碾了碾,狞笑道:“放出来?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命令老子?我告诉你,这老不死的,嘴巴不干净,敢骂我的宝贝藏獒。没当场弄死他,都算是虎爷我慈悲为怀了。关他两天,让他长长记性,知道在这龙岩村谁才是爷!你是他什么人?侄子?怎么着,想替他出头?”
“我再说一遍,把门打开。”陈帆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冻三尺的寒冷。
“老子今天就不开,你能把老子怎么着?”王虎嚣张地挺起胸膛,他身后的两个黄毛青年也围了上来,一脸不怀好意地捏着拳头,发出“嘎嘣”的声响。
院子里的动静,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他们远远地围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但没有一个人敢踏进院子一步。
他们的脸上,是那种陈帆熟悉的、混杂着同情、恐惧和麻木的表情。
这种表情,像一根根毒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屋里踱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肚子微微凸起,脸上挂着一种官场上常见的、虚伪的和气笑容。
他就是龙岩村的村委书记,王虎的亲舅舅,王富贵。
王富贵一出来,就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长辈架势,对着陈帆呵呵笑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后生嘛,火气这么大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嘛。”
他走到王虎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外甥的胳膊,以示安抚,然后转向陈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04
当他的目光落在陈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和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布鞋时,眼神深处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
“年轻人,听你的口音,是在外面大城市里工作的吧?”王富贵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像是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这事儿呢,说起来,是你二叔不对在先。虎子家的这条狗,那可是他花大价钱从省城买回来的名贵品种,金贵着呢。你二叔一个庄稼人,不懂事,张口就骂,虎子年轻气盛,心里头不舒坦,这才想给他个小小的教训。放心,饿不死的。这说到底,是我们村里内部的家务事,我们自己就能解决好。”
他顿了顿,端起村支书的架子,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教训的意味:“你在市里上班,是吃公家饭的,更应该懂规矩,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城里有城里的规矩,我们村里,有我们村里的办法。你一个市里来的小科员,级别还没我这个村支书大呢,手伸得太长,可不是什么好事。听我一句劝,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赶紧买张车票回你的市里去,别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回头我让虎子把你二叔放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看怎么样?”
王富贵这番话,说得是绵里藏针,既是拉拢,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一口咬定陈帆是“小科员”,就是想从气势上彻底压倒他,让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他王富贵才是说了算的人。
王虎听他舅舅这么一说,胆气更壮了,简直是嚣张到了极点。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帆的鼻子上,恶狠狠地唾骂道:“听见没?我舅让你滚!识相的就赶紧滚蛋!再他妈的在这里唧唧歪歪,信不信老子连你一块儿关进去,让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叔叔做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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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们看着陈帆,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在他们看来,这个从城里回来的后生,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今天怕是要自取其辱了。
陈帆没有看像疯狗一样叫嚣的王虎,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尖刀,越过王虎,直直地射向了那个满脸虚伪笑容的王富贵。
他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一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狂暴的怒火,都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缓缓地,蹲下身子,又看了一眼笼子里气若游丝的二叔。
然后,他慢慢地站直了身体,抬起手,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尘土。
那个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却带着一种千钧压顶的重量。
整个院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弹,狠狠地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脏里。
“那我这个县委书记来,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