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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阿福,2022年5月
1
昨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到餐桌上,摊开几本新书,准备题签好寄出。
老二阿福正在埋头打游戏,一眼瞥见,惊叫一声:“那是我的位子!”
好吧,我把这茬忘了。在家里,有几块特定区域是他划出来仅限本人使用的,除了餐桌前长条凳的这半边,还有沙发的半边,更别提他的小床和书桌。妈妈或许可以使用,哥哥偶尔允许,爸爸则是绝对禁止。
我挪开了。他在我背后又说:“你等会要把它擦干净。”
我说:“如果你觉得不干净,那你自己擦。我没觉得不干净。”
他提高声量说:“难道还干净?被你那大屁股坐过,都恶心死了。”说完,他露出愤愤然的表情。
被自己儿子这么嫌弃,我想每个为人父母的都明白那是什么滋味。我决定好好跟他谈谈:“我想认真问问,你能不能好好回答我,你到底觉得爸爸哪一点让你讨厌?”
“全部。”他头也不抬。
“全部吗?”我尽力保持平静,“那你有没有想过,爸爸每天早上叫你起床,你打球回来给你手洗汗衫,而你现在玩的iPad本来就是爸爸的,我知道你难得长假,想玩游戏,也都让你玩痛快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我只是告诉你,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爸爸听了也会心里难过。”
他还是低着头,没看我:“好吧,等会我自己擦。”
2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在儿子眼里成了“老登”。
相比起哥哥,他小时候跟我还挺粘的。每天晚上下班回家,这个馋嘴猫总要在我跟前蹭一会,我一个人边吃晚饭边喂他两口,像个小动物。他还特别爱听我讲故事,每晚都要缠着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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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一年级的作文
小时候他很胆小。三岁多的时候,有一次晚饭后带他一起下楼散步。在树林下的夜路上, 他说,爸爸,我有点害怕黑暗。“没事,”我说,“要是有怪物,爸爸就把它打败!”他说:“爸爸,其实你也有点害怕,对吗?”(2016/11/4)
那两年哥哥小毛毕竟也还没长大,有一晚非要来大床上,睡在我们中间。妈妈皱着眉说:“你别在这睡,快去自己房间,跟弟弟一起,他又怕黑。”小毛就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睡。弟弟又要在自己房间,末了,只能让他们分开睡。
但弟弟又害怕一个人,要妈妈陪着,怕有怪物。我说,爸爸陪你。他说,不要,要妈妈。搞得妈妈也不胜其烦。哥哥还大声说:“一个人也没事啊,而且,弟弟,爸爸比妈妈更厉害啊!”(2018/2/13)
也许有那么几年,兄弟俩确实真心觉得爸爸挺厉害的(至少比妈妈力气大,而且每次妈妈答不上来,就跟他们说“去问爸爸”),但这一点后来也慢慢遭到了挑战——主要来自“天生反叛”的老二。
七岁多的时候,阿福有一回忽然问:“爸爸,你有潜力吗?”
“ 那要看你说的‘潜力’是指哪方面了,如果是力量、技巧,爸爸一年年老了,但如果是思考、想法什么的,或许还行。”
“不对,那你说的这个不是潜力。我说的,就像幻影忍者就很有潜力。”
“那你觉得爸爸有潜力吗?”
“没多大潜力。”
“好吧,那你可以早点超越爸爸,你更有潜力。当然,潜力也是一点点培养的,你自己想办法吧。”(202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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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兄弟俩一起拼的
那两年是多事之秋,也是我最低沉的时候:人到中年被裁员,开始埋头写这个公众号,也要面对茫茫世事。
我以为爸爸首先应该是强大的,那意味着我应该扛下压力,很久之后我才可悲地意识到,孩子们想要的并不是这样,尤其是阿福,他更想要一个能阳光开朗地带着他玩的爸爸——尽管我的个性原本也不擅长这样,但他肯定不喜欢看到一个沉默、疲惫的爸爸。然而,要在这艰难时世中保持积极乐观,这本身就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3
我并不是想要装作强大,如果两个孩子能超越我,我将相当欣慰。说起来,我也不清楚一个好爸爸应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
在一些生活细节上,我想尽可能保持公平,然而,老大还易于守规则,老二却经常要挑战它。
家里四个人,众口难调,每次为了去哪里吃饭、吃什么都要争论。我们试过剪子石头布,但因为阿福输得多,就不肯了。后来我定了一个规则:去哪里吃,每人都有一次机会,轮流。本来是都答应的,但渐渐地,阿福自己选的当然没问题,对别人选的,他要么不情不愿,要么勉强去了,话很多。
那天在餐馆里吃烤肉,他嚷嚷:“哥哥竟然比我吃得还多!”我啼笑皆非:“这怎么叫竟然?哥哥比你大三岁半,你比哥哥吃得多才叫‘竟然’。”他愤愤然:“为什么他比我吃得多就理所当然?你这是歧视,一点都不民主!”
有那么两三年,他很排斥哥哥,一度发展到不想在客厅里看到哥哥,看到就撵,嘴上说:“哥哥可以去里面。”这当然不行。我们家哥哥从不大欺小,但小欺大也不像话,我制止他:“客厅是公共区域,谁都可以使用,这不是你能独占的。”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继续推进他的“反介入”战术,某几块领地是他独占的,别人不能碰。
这两年,他迷上了打篮球,放学回来,经常要去小区篮球场打上两个小时,一身是汗。那天,Suda不想做晚饭,我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告诉他不用回家吃晚饭,等会一起去外面吃。他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好啦,我知道了,快走啦,你这样真的好丢人。”(2024/6/3)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啰嗦的家长。
有时候,孩子无心的一句,也会让我一阵感慨。多少算是为了振奋下,有一次我穿了一件文化衫,印着“给理想一个机会”,九岁的阿福居然来了一句:“理想已经死了,它没机会了。”(2022/11/14)
他大概也是到了叛逆的年纪,而且毫不掩饰。他会直接问:“爸爸,你智商真的有130吗?”我还没回答,哥哥无厘头地来了一句:“那智商250的人是二百五吗?”
不管怎样,阿福显然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相信了。当我像不少中年人那样,重复讲起自己偏爱的某个事例时,他毫不留情:“ 这个你都讲过了。你经常重复。明明懂的就那么点,还装作很博学的样子。”(2025/4/4)同样一句话,从家人嘴里说出来总是更刺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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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现在回头看照片,直到2023年初,还有抱着阿福坐在我膝盖上的照片,但现在这一幕几无可能,恐怕正是在那几年里,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两个孩子的交流不知不觉少了。
小毛只是比弟弟温厚,还愿意听我说说,但我也清楚,我不在他旁边的时候,他才感到更自在。由于他语文薄弱,从他初二起,我差不多每晚都进去盯他作业——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每到晚上7点多,Suda就催我:“你可以进去了。”到现在高一,我慢慢地发现,我坐在他旁边,他就不自在,甚至一看我坐过来,就找借口离开一会。
我心底里知道,这是危险的:小时候还有一起玩游戏、讲故事,但渐渐地,要是父子之间在一起做的活动太少,即便有也只剩下盯作业、问语文题,那孩子渐渐地就不会跟我亲了。
我问过阿福:“为什么有时候同样的行为,妈妈可以,但爸爸不可以?妈妈甚至凶你,爸爸也没凶你吧。你这样对爸爸公平吗?”他答:“因为妈妈爱我。”(2024/12/2)
想想也明白了,我有时之所以难过,说到底正是因为心存着一个念头:我还希望得到孩子们的爱。我知道,那些更传统的父亲不指望孩子爱他,只要畏惧他就行了,那样倒也简单多了。
前天晚上,我有一场关于的分享会,原本我特意准备得有趣一些,因为我希望来现场的四五个孩子也能感兴趣。讲到有几处,小毛在台下会心微笑,散会后,在回家路上,他第一次问我,能不能推荐他一本金庸小说,他有兴趣看看。有他这话,我很欣慰。
但阿福没来。他放学回家,就不肯出门了,相比起听爸爸的什么讲座,他更乐意打篮球和玩游戏。不必说,我是有点失望的。
长假头两天,昨天Suda带小毛去南汇东滩观鸟一天,今天母子俩又再去嘉兴九龙山观鸟,更远。阿福对那些没兴趣,继续打游戏。中午他既不爱吃速冻食品,更不想出门,12点我提醒他点外卖,多说了两句他又不耐烦,过了会他想点时,发现手机已经锁屏,他问:“密码?”我给他输入了,说:“你现在是觉得打游戏比吃饭还重要了,是吧?”他怒了:“咋啦咋啦?”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说:“爸爸想好好跟你说说。我们家庭气氛算得自由,但我也希望你能慢慢学会怎么利用自己时间。现在看来,你不仅做不到,而且对爸爸妈妈还很不耐烦,你觉得应该吗?”
他不说话。
我说:“你这个年纪,我也有过。你也知道,我从小,爷爷就在兰州,知道我五年级那一年才回来,在那之后,他们夫妻俩有五年时间经常吵架,而我经常站在妈妈一边,那是我最讨厌爸爸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自己儿子嫌弃。如果你觉得爸爸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说的。你现在已经比妈妈还高了,我希望你至少能和家里人好好说话。”
他啃着鸡腿,好一会,低头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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