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我爸瞅着我妈,嘴皮子动了动。
他像是想说点啥。
我妈却比他先开了口。
她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就把我爸这个五十六岁的汉子,像个泥坯一样,给砸散了。
他“扑通”一声,俩膝盖就那么砸在了民政局门口的水泥地上。
人来人往的,他就跟一头挨了刀的老牛,放开声地嚎。
毒辣的太阳底下,他的影子缩成黑乎乎的一小疙瘩。
那天之前,我咋也想不到,一个家,会用这么个样子,塌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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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夏天,天热得像个大蒸笼,把人放在里头,没日没夜地焖着。
我们那片老家属院,是当年机床厂盖的,红砖楼,墙皮掉得斑斑驳驳,跟人老了脸上的斑似的。
院子里的梧桐树倒是长得疯,叶子密密麻麻地糊在一起,把天都给遮严实了。
可那玩意不顶用,挡了光,挡不住热,反倒把那股子潮乎乎的热气全闷在了下头,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我从省城回来,一脚踏进家门,那股熟悉的,让人喘不上气的味道就糊了我一脸。
是烟味,劣质烟叶子烧出来的那种呛人的味道,混着没倒的垃圾桶里那点若有若无的馊味,还有老房子那种特有的霉味。
我爸王宪平,就坐在那张坐了快三十年的旧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烟雾从他嘴里和鼻孔里冒出来,把他那张脸罩得模模糊糊,只看见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屋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随时都要散架。
我妈刘玉珍在厨房里忙活,我只听见锅铲碰到铁锅的声音,叮叮当当的,是这个死寂的屋子里唯一活泛的动静。
“回来了。”我爸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
“嗯,回来了。”我把手里给他们买的水果放在桌上。
那张桌子,桌面上的漆已经磨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黄色的木头茬子。
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头发用个夹子随便挽在脑后,几缕被汗沾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
她看见我,脸上挤出一点笑,那笑看着比哭还累。“皓皓回来了,快去洗把脸,凉快凉快,饭马上就好。”
我应了一声,走进卫生间。水龙头一开,流出来的水都是温的。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觉得这几年在外头跑,人好像也没啥变化,可每次一回到这个家,就觉得心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晚饭摆上了桌,三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蒜蓉空心菜,一盘拍黄瓜,还有个紫菜蛋花汤。
我爸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刚放进嘴里,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咸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盐少放,少放!人老了,血压高,你想齁死我?”
我妈低着头,拿着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说话。
她的手,关节有点粗大,指甲缝里好像总也洗不干净。那是一双干了一辈子活的手。
“一天到晚待在家里,连个饭都做不好,你说你还能干点啥?”我爸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屋里听着格外刺耳。
“你看人家老张家的,退休了还去老年大学学画画。你看人家老赵家的,天天去跳广场舞,精神头多好。就你,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跟个闷葫芦一样,看见你就来气。”
我心里堵得慌,忍不住开口:“爸,妈一天也挺累的,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哪样离得了她。”
“累?她累啥?”我爸把矛头转向我,“你懂什么!我这是为她好!人得有点追求,不能一辈子就围着锅台转。我这辈子,就是被这个家给拖累了!想当年,我在厂里,那也是技术骨干,多少人都说我有前途。要不是……要不是……”
他没说下去,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把剩下的白酒闷了。那酒是几十块钱一瓶的本地酒,辣嗓子。
我知道他那个“要不是”后面是啥。无非就是那句他念叨了半辈子的话:要不是娶了我妈,娶了当年厂长的女儿,他的人生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妈心里三十年,也扎在我耳朵里二十多年。
我妈依旧没说话,只是吃饭的动作更慢了。
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整个人的背影都显得那么单薄。
一顿饭,就在这种让人窒袍的沉默里吃完了。
02
我爸吃完饭,点上一根烟,打开电视,把声音开得老大,看那些打打杀杀的抗战剧。
我妈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水池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盖过了电视的声音。
我走进去想帮忙,我妈把我推了出来,“去,陪你爸看会儿电视,别管我,我马上就好。”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个家,就像一口高压锅,我爸负责不断往里头加压,我妈负责默默地把阀门拧紧,不让它炸了。可我知道,锅总有承受不住的那一天。
过了几天,是我爸五十六岁的生日。他说不想在家里吃,没劲,要去外头饭店办。
我妈劝他,说家里做几个菜,一家人吃顿饭就行了,外头贵。
我爸眼睛一瞪:“我的生日我做主,你管得着吗?我就是要请几个老同事,老同学,热闹热闹!你别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给我丢人就行!”
最后还是订了厂门口那家叫“聚福楼”的饭店,一个包间。
那天,我爸穿上了他那件压箱底的白衬衫,头发也抹了点摩丝,看着精神了不少。
我妈也换了件干净的碎花衬衫,但她坐在那些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来的人不多,七八个,都是我爸以前机床厂的同事。
这些人里头,有的一退休就去给私企当顾问了,有的孩子有出息,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都打开了。大家聊着过去,说着现在,吹着牛,也发着牢骚。
我爸喝了几杯酒,脸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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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高谈阔论,说起当年自己在厂里搞技术革新,拿了多少奖,要不是当年领导没眼光,他早就当上车间主任,甚至是副厂长了。
“唉,宪平啊,你就是命不好。”一个姓李的叔叔拍着我爸的肩膀说,“你要是当年娶了孙厂长的闺女,现在哪是这个样子哟。”
这话像个引子,一下子就点着了我爸心里的那堆干柴。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说:“兄弟们,你们说得对!我王宪平,这辈子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就是被这个家,被我这个没本事的婆娘给耽误了!她要是有点能耐,但凡能帮我一点,我至于到现在还是个退休老工人吗?”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都集中到了我妈身上。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像墙上的石灰。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裤子,指节都发白了。
“你看她那个样子!”我爸指着我妈,声音更大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做饭收拾屋子,跟个保姆有啥区别?我跟她就没有共同语言!我跟她说话,那就是对牛弹琴!我这辈子,算是倒了血霉了!”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爸粗重的喘气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想拉他坐下:“爸!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心里敞亮着呢!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这日子,我过够了!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我妈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爸。
她的眼睛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我都觉得尴尬。
那顿饭,最后是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我爸还在借着酒劲骂骂咧咧。
我妈一言不发,像个没有魂的影子,跟在我们身后。
一回到家,我爸就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指着我妈的鼻子,把在饭店里没说完的话又接着往下说。
那些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伤人。
我忍无可忍,跟他吵了起来。
屋子里,是他的咆哮声,我的争辩声,还有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片混乱里,我妈走到了我们中间。她关掉了电视。
屋里瞬间安静了。
03
我爸喘着粗气,瞪着她。他以为她要开始哭闹,要开始像往常一样求他。
“王宪平,”我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说完,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好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我爸愣住了。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副样子,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酒气,怒气,还有错愕,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幅极其可笑的画。
他大概是想借着酒劲,把这个家闹个天翻地覆,把我妈死死地踩在脚下,来证明他还是这个家的主宰。
他没料到,他扔出去的石头,没能砸起他预想中的浪花,反倒砸碎了他脚下的冰面。
他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说啥?”
“我说,离婚。”我妈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还要平静,“你不是说这日子过够了吗?我成全你。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
说完,她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留下我和我爸,像两个傻子一样,愣在客厅里。
我爸脸上的醉意和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慌乱。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手却抖得厉害,半天都没把火点着。
那一夜,我们家没人睡着。我爸在客厅抽了一晚上的烟,我听见他翻来覆去地叹气。
我妈在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觉得这个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妈起得很早。她没有做早饭,而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那件衣服我记得是前几年我给她买的,她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
她还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了头,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
她看起来,不像要去离婚,倒像是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我爸顶着两个黑眼圈从沙发上爬起来,看见我妈的样子,又愣住了。
他身上的酒气和烟味混在一起,衬衫皱巴巴的,整个人看起来邋遢又颓废。
“你……你来真的?”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沙发上的布包,朝门口走去。她的态度很明确。
我爸慌了,他几步追上去,拉住我妈的胳T膊。“玉珍,我……我昨天是喝多了,胡说八道的,你别当真。”
“王宪平,”我妈挣开他的手,“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你胡说了半辈子,我听了半辈子。我也累了。”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是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自尊心让他没办法再说软话,他梗着脖子,吼道:“离就离!谁怕谁!我王宪平离了你,还能活得更舒坦!”
就这样,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往民政局去了。
我跟在他们身后,心里像揣了块冰,又冷又沉。
一路上,他们俩谁也不说话。
我爸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奔赴什么新生。我妈走得很稳,一步一步,不急不躁。
民政局里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
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是个年轻的姑娘,说话公事公办的。
她问他们,是不是自愿离婚,财产怎么分割,孩子抚养权归谁。
我爸有点结巴,眼神躲躲闪闪。
我妈却回答得干脆利落。“自愿的。房子和存款,都归他。儿子已经成年了,不存在抚养权的问题。”
那姑娘又按流程问了一遍:“女方确定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吗?”
“我确定。”我妈说得斩钉截铁。
我爸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条缺水的鱼。
04
我看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协议书上,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那两本红色的,换成了两本深红色的证件,递到他们手里的时候,我感觉我爸整个人都垮了。
他拿着那个小本子,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三十年的婚姻,他半辈子的家,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薄薄的本子。
出了民政局,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街上的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我们三个人,却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我爸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踉跄。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都驼了。我妈跟在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爸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妈,那张他看了三十多年的脸。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懊悔,有不甘,还有一丝乞求。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挽回点什么。
他习惯了我妈的存在,就像人习惯了空气,只有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才知道空气有多重要。
他嘴唇动了动,那副样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我妈,忽然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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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他面前。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脸上甚至连一点恨意都看不到。
她只是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开口了。
她只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像一把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爸的身上。
我看见我爸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纸一样白。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全是惊恐和不敢相信。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剧烈地晃动着。
然后,这个在我面前硬气了半辈子,从来没服过软的男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那么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甚至觉得我听到了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
他跪在那里,先是愣愣地仰头看着我妈,嘴巴张得老大,像是想呼吸,却吸不进一点空气。几秒钟后,一阵压抑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出来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涌了出来。
紧接着,他就像个彻底崩溃的孩子,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地面,放声大哭。
那不是普通的哭,是那种嚎啕,是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一样的哀嚎。
他一边哭,一边喊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句,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咒骂。
路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围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条狗一样的父亲,又看看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母亲,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这一切,都因为我妈刚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