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华严经》有言：“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
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世人皆以为，所谓“开悟”，便是勘破红尘，斩断烦恼，从此心如明镜，得大自在，享大安乐。
然而，真正的开悟，或许并非如此。
当你真正拨开迷雾，与这方天地的本源实相融为一体时，你所看到的，或许不是极乐，而是一场足以让佛陀都为之落泪的、无边无际的悲剧。
01.
圣禅法师，是江浙一带，佛门中公认的“顶梁柱”。
他身为千年古刹寒山寺的方丈，戒律精严，佛法高深，尤其是一身禅定功夫，早已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
他讲经说法，深入浅出，能让最顽劣的市井之徒，都心生善念。他闭目禅坐，宝相庄严，常有灵鸟，在他肩头筑巢，林鹿，在他膝前跪卧。
所有人都说，圣禅法师，离那传说中的“大彻大悟”，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了。
这一年，自入秋以来，圣禅法师便在寺中那棵据说有八百年树龄的菩提树下，入定了。
他身披一件百衲衣，不饮不食，不动不摇，仿佛与那棵古树，融为了一体。
寺中的僧众，都知道，方丈，这是在冲最后一道关。以他老人家的修为，这一次，必定功成。
以他的大弟子明心为首的僧人们，自发地，在菩提树周围，拉起了护持的区域。他们日夜轮流，为师父护法，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都在期待着。
期待着师父睁开双眼的那一刻，那必定是佛光普照，天降祥瑞，一位真正行走于人间的“活佛”，就此诞生。
02.
第四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晨雾，照在菩提树上时，异象，发生了。
没有佛光，没有梵音，更没有天花乱坠。
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极致的“静”。
风，停了。
鸟，噤声了。
连僧人们诵经的呼吸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片金黄色的菩提叶，悄无声息地，从树上，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圣禅法师光洁的头顶。
在那片叶子，接触到他皮肤的一刹那，圣禅法师那如同石雕般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所有护法的弟子，都屏住了呼吸，激动地，望向师父。
他们期待着，看到一双蕴含着宇宙智慧、充满了极乐与安详的、佛的眼睛。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一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六道轮回所有苦难的、悲伤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到了更遥远、更悲怆的所在。
一滴清澈的眼泪，从圣禅法师的眼角，缓缓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终，这位德高望重、早已被认为是“心如止水”的一代高僧，竟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那棵菩提树下，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了压抑的、心碎的、无声的痛哭。
03.
整个寒山寺，都乱了。
师父开悟了。
可师父，也“疯”了。
这是所有僧人心中，冒出的第一个、也是最不敢说出口的念头。
开悟，怎么会哭呢？那不是应该得大欢喜，大自在吗？
圣禅法师没有理会任何人惊愕的、恐惧的目光。他从地上站起身，没有说一句话，径直，朝着寺院最深处、他自己那间常年闭关所用的石室，走了过去。
他走进石室，“轰隆”一声，从里面，将那道重达千斤的石门，关上了。
只留下满院的僧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年轻的僧人，声音颤抖地问。
“莫不是……在开悟的最后关头，心魔入侵？”一位戒律院的长老，忧心忡忡地猜测。
“阿弥陀佛！慎言！”首座和尚连忙制止，“方丈的禅定功夫，何等深厚！岂是心魔所能动摇？此事，必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深意。”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和不安。
方丈，是寒山寺所有人的“天”。如今，天，塌了。
各种猜测，开始在寺中，私下里流传。
有人说，方丈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也有人说，方丈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吓破了道心。
只有他的大弟子明心，跪在那扇紧闭的石门前，双手合十，泪流满面。
他不懂，他也不理解。
但他相信自己的师父。他相信，那悲伤的眼泪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他无法企及的、伟大的慈悲。
他决定，守在这里。
哪儿也不去，直到师父，再次开门。
04.
石门，一关，便是七天。
而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也从石门的缝隙里，断断续续地，传了七天七夜。
那不是嚎啕大哭。
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无尽的悲痛。那哭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整个寒山寺，都笼罩在了一片悲伤的氛围之中。
寺中的钟声，不再悠扬，变得沉重。
僧人们的诵经声，不再清朗，变得滞涩。
连后山那些平日里最顽皮的猴子，这几天，都安静了下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方丈闭关的那片山壁。
明心，就跪在石门外，也跪了七天七夜。
他每日，都会将斋饭和清水，准时送到门口，再原封不动地，端走。
他听着师父的哭声，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迷惑，再到最后的……平静。
他开始尝试着，去“感受”师父的哭声。
他闭上眼，将自己的心，沉入那片悲伤的海洋。他隐约感觉到，那哭声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绝望。
那哭声里，只有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当一个最慈悲的父亲，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却又冥顽不灵的孩子们，正兴高采烈地、手拉着手地，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时，所发出的那种，心碎的、无力的、巨大的……悲伤。
他是在为众生而哭。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明心的心中，对师父的担忧，渐渐化作了无尽的崇敬。
05.
第八日，清晨。
持续了七天七夜的哭声，终于，停了。
就在满寺僧众，都以为方丈已经“坐化”在石室中时，那扇沉重的石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地，打开了。
圣禅法师，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瘦了许多，原本红润的面庞，此刻，一片蜡黄。那双眼睛，因为哭了七天，红肿得像两个熟透的桃子。
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圣禅法师，他的眼神，像一口深邃的古井，让人看不透。
那么此刻，他的眼神，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宁静的虚空。
那是一种，超越了喜悦和悲伤的、绝对的、慈悲的宁静。
他不是“疯”了，也不是“入魔”了。
他，是真的，成“佛”了。
“师父！”
明心又惊又喜，第一个，冲了上去，跪倒在圣禅法师的面前。
“师父！您……您终于出来了！您还好吗？”
圣禅法师伸出手，轻轻地，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扶了起来。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他的声音，因为哭了七天，变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明心，为师，很好。从未有过地好。”
“可是……师父……”明心抬起头，问出了这七天来，困扰着所有人的那个问题，“经书上说，开悟者，得大自在，永断烦恼，常在极乐。您……您为何，要哭上整整七日？”
圣禅法师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朝阳，又缓缓地，扫视了一遍眼前这些充满了关切和迷惑的弟子们。
他那双刚刚止住泪水的眼睛里，再次，泛起了一层悲悯的、湿润的雾气。
“因为……因为经书上，说的，只是真相的一半啊。”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开悟，确实能让人，从自己的‘苦’中，解脱出来。可是，当你真正解脱出来，跳出这三界，回头再看时，你才会看到，那让你曾经深陷其中的、这座名为‘轮回’的牢笼，其本身，是何等的……残酷。”
他看着明心，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我哭，是因为，在我开悟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与这方天地的法界实相，融为了一体。于是，我便看到了一个，被隐藏在所有因果法则之下，从未有任何一本经书记载过的、最根本的、也是最令人绝望的真相。”
明心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真……真相？是什么真相，能让您……让一位开悟者，都感到绝望？”
圣禅法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那张宁静的脸上，再次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巨大的悲痛。
“一个解释了，为何地藏王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