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1960年的风,刮在人脸上,像砂纸一样。风里带着尘土,还带着一种让人心里发慌的空洞感。这种空洞感,是从每个人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那时候,我叫李秀兰,二十出头,是公社食堂里的一名炊事员。这差事在当时算得上是顶好的,至少每天能闻着粮食的气味。虽然那气味很稀薄,飘在水汽里,抓不住,但也足以让村里人羡慕得眼红。
食堂的大锅,比我们村最大的那口井的井口还要大。每天清晨,天不亮,我就和另外几个炊事员一起,把成桶的水倒进去,再用一个长得像船桨的木铲,费力地搅动。王主任背着手,像个监工,站在一旁,盯着我们把一小袋糙米倒进锅里。米粒落进水里,噗噗几声,就没了踪影。
煮出来的粥,清得能照见人影。舀粥的时候,勺子得在水面上平着撇过去,要是往下一沉,舀到了米粒,王主任的眼珠子就会跟着那勺子一起沉下来。
社员们排着长队,端着大大小小的碗,脸上是一种长久饥饿留下的、麻木的平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吞咽口水和碗勺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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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麻木的脸孔中,我注意到了她。
那个叫小雅的女孩。
她是“坏分子”刘教授的女儿。刘教授原本是城里大学的先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下放到我们村监督劳动。他整天不怎么说话,只埋头干活,但社员们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只混进羊圈里的狼。
小雅也是。她总是一个人,缩在队伍的最后面,等所有人都打完饭,才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碗,怯生生地走过来。她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身子瘦得像一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折断。脸色是蜡黄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看人的时候,不像个孩子,倒像一头受了伤、对一切都充满警惕的小兽。
孩子们会朝她扔小石子,骂她是“小坏分子”。她不哭也不躲,就那么站着,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自己觉得无趣了,才散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心里的感觉。或许是怜悯。在那个人人都自顾不暇的年头,怜悯是一种奢侈品,甚至是一种危险品。
第一次,我给她舀粥时,心跳得像揣了个兔子。我的手腕故意一抖,勺子在锅底沉了一下。那一勺粥,明显比给别人的要稠上那么一点点。我不敢看她,把粥倒进她的碗里,就立刻转过头去。
她没有说谢谢。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端着碗,走到食堂最偏僻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从那以后,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不用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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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轮到我掌勺,我都会给她留一勺“锅底粥”。有时候,我会趁着去菜窖拿咸菜的时候,偷偷在口袋里藏一小块咸菜疙瘩。等她来打饭时,飞快地塞到她的碗底,再用稀粥盖上。
她依然什么都不说,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好像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很复杂的、类似于确认的眼神。仿佛在确认,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暖意。
这个秘密,让我每天都活在一种混杂着满足和恐惧的情绪里。满足感来自于一个年轻姑娘最朴素的善良,而恐惧,则来自于王主任。
王主任的鼻子比狗还灵。他似乎能嗅到空气中任何一丝“不正确”的味道。
有一次,他背着手,踱步到我的灶台前。
“秀兰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响,却像锥子一样扎人,“思想觉悟要提高啊。革命队伍要纯洁,要时刻牢记阶级立场。我们和那些牛鬼蛇神,是划清界限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低着头,假装用力地刷锅,不敢看他。
“不要被一些假象迷惑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敲了敲我的灶台,“集体财产,一粒米,一根柴,都是人民的。谁要是敢私自拿用,那就是人民的敌人!”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算了吧,别再做了。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王主任的眼神,我想起来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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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当我又看到小雅端着那个豁口碗,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一样飘到队尾时,我的决心就又动摇了。她的嘴唇干裂,起着白皮。我甚至觉得,她比昨天更瘦了。
我咬了咬牙,掌勺的胳-膊又一次沉了下去。
我安慰自己,只是一点点粥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在那个连活着都成问题的年代,我这点小小的“出格”,就像往大江里扔了一颗石子,不会有回响的。
我错了。
我没想到,那颗石子,后来掀起了足以把我整个人生都拍进泥里的巨浪。
02
那场风暴,是从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开始的。
1960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像是天漏了个窟窿。冷风卷着雨丝,从食堂四处漏风的门窗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那天晚上,社员们都早早地打完饭回家了。食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叫张翠的炊事员在收拾东西。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要掀了房顶。
“这鬼天气。”张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抱怨,“冷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安。
因为小雅还没来。
平时,不管多晚,她都会来的。可今天,眼看食堂就要关门了,她还没出现。我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锅里只剩下一点点贴着锅底的粥糊了。
“秀兰,走了。”张翠催促道。
“你先走吧,我再收拾一下。”我找了个借口。
张翠没多想,披上蓑衣就冲进了雨幕里。
食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我想,她会不会是生病了?刘教授每天要去水库工地干活,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办?
就在我准备锁门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是小雅。
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蜡黄的脸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她的嘴唇是青紫色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手里依旧攥着那个豁口碗,但脚步虚浮,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她的胳膊冰凉,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在发烫。
“你发烧了?”我急切地问。
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被冲走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回去。这么大的雨,这么高的烧,会要了她的命。
我把她拉到灶台后面,那里能挡点风。我把锅里剩下的那点粥糊全都刮下来,倒进她的碗里。那几乎全是米粒,稠得像浆糊。我又想起自己晚饭时省下来的一个窝头,一直藏在灶台的砖缝里。我把它拿出来,塞到她冰冷的手里。
“快吃。”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吃了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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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手里的窝头,又抬起头看看我,那双总是充满警惕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水汽。她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着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灶台后,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外面的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煤油灯的火苗静静地跳动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03
突然,食堂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像一声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得魂飞魄散。
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射了进来,在昏暗的食堂里疯狂地晃动。王主任那张铁青的脸,在光柱后面若隐隐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拿着棍子的民兵。
“好啊!李秀兰!人赃并获!”王主任的声音像淬了冰,“偷盗集体财产!还敢资助坏分子!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
手电筒的光,最后死死地定格在小雅身上,照亮了她手里那个还没吃完的窝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天,我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公社的批斗大会上。
台子是临时用几张桌子拼起来的。我跪在上面,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思想腐化分子李秀兰”。
台下黑压压的,站满了全公社的社员。他们曾经是和我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的乡亲,但此刻,他们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有的是愤怒,有的是鄙夷,有的是麻木,还有的,是恐惧。
王主任站在台子中央,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声音慷慨激昂。
“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今天要揪出来的,就是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里的蛀虫!”
“李秀兰!她利用职务之便,偷盗集体的粮食!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她把偷来的粮食给谁了?给了坏分子!给了人民的敌人!这是什么性质?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这是对我们贫下中农的背叛!”
下面的人群开始跟着呼喊口号。
“打倒李秀兰!”
“阶级立场不容动摇!”
我跪在那里,百口莫辩。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我想解释,那只是一个窝头,只是一点点粥。可是,在震天的口号声里,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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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场批斗会开了多久。我只记得,有人朝我扔泥块,有人朝我吐口水。我的尊严,在那一天,被踩进了泥里,碾得粉碎。
批斗会的结果,是我被开除出食堂,下放到农场去干最苦最累的活。
从此,我成了村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反面教材”。父母觉得我让他们丢尽了脸,见了我就唉声叹气。曾经要好的姐妹,在路上遇到我,也像躲瘟神一样绕着走。
我的人生,从那一夜开始,彻底拐了一个弯,通向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小路。
不久后,我听说了一个消息。
那个雨夜之后没几天,刘教授和小雅,就被一辆卡车拉走了。有人说他们被送去了更偏远的劳改农场,也有人说他们被送回了城里,但谁也说不清。
他们就像两滴水珠,消失在了时代的洪流里。
我常常在夜里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把小雅拉进食堂,如果我没有给她那个窝头,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二十年来,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反复啃噬着我的心。我认定了,是我那碗不合时宜的粥,是我那个多余的窝头,毁了我的一生。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随着时间,烂在我的肚子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直到二十年后,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04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变成一个两鬓斑白、满手老茧的妇人。
我的生活,就像村口那口枯井,波澜不惊,也毫无生气。
当那辆我只在画报上见过的黑色轿车,像个天外来客一样停在村里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人们从各自的屋里探出头来,交头接耳地猜测着,是哪家来了贵客。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女人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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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头发盘在脑后,干净利落。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她径直朝我走来。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开始狂跳。
“请问,您是李秀兰阿姨吗?”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普通话说得很好听,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刘忆雅。”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我就是……小雅。”
小雅。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用力一拧。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干练、沉静的女人,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把我请到了村里的一个小饭馆。她为我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很多菜,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愧疚。
“秀兰阿姨,这些年,让您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夹哪一道。二十年的怨和苦,在这一刻,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最后,我只是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我说起那碗粥,说起那个窝头,说起那场批斗会,说起我后来在农场的日子。
我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命运磨平了棱角之后的、宿命般的无奈。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完了,轻轻叹了口气。
刘忆雅一直沉默地听着,她的眼圈红了,紧紧地抿着嘴唇。
等我说完,她忽然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秀兰阿姨,事情……可能不全是您想的那样。”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和沉痛。
“我父亲是三年前去世的。”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临终前,身体已经不行了,神志时常不清醒,可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您。他抓住我的手,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找到李秀兰……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是我……我对不起她,是我让她替我……替我背了黑锅……’”
我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像被一道闪电从天灵盖劈中一样,彻底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