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四十二章经》有云：“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佛陀早已明示，轮回之苦，皆因爱欲执着而起。
三界如火宅，众生在其中，被业力之火，焚烧不休，痛苦不堪。然而，令人费解的是，那通往清凉之地的“解脱之门”明明敞开着，为何绝大多数的众生，却宁可在火宅中被烧得遍体鳞伤，也依然贪恋着火光中的虚幻之舞，不愿离去？
这个困扰了无数修行者的问题，也曾同样困扰着地府中一位年轻的判官。
为了寻求答案，他冒着触犯天条的风险，走入了幽冥最深处，向那位“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地藏王菩萨，问出了这个终极的问题。
01.
魏宸，是新上任的第四殿判官。
他生前，是位铁面无私的清官，因一生清正，积有大德，死后，被五官王，点为辅官，执掌孽镜台，专司审判亡魂生前之功过。
上任的第一天，他踌躇满志。他发誓，要效仿包公，明察秋毫，赏善罚恶，绝不放过一个恶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然而，仅仅当了三个月的判官，他那颗比钢铁还要坚硬的道心，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和……困惑。
这天，他审判的，是一个老妇的魂魄。
孽镜台前，老妇的一生，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她生于贫苦之家，一生操劳，受尽了丈夫的打骂和儿女的嫌弃，最终，在病痛和孤独中，凄惨离世。
魏宸看着镜中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同情。
按照阴司法则，此妇人一生，虽无大善，却也无大恶，受苦良多，来生，可判入人道，投生于一户小康之家，享一世安稳。
魏宸正准备落笔。
那老妇，却突然，跪倒在地，对着他，嚎啕大哭。
“判官大人！求求您！求求您，别让我去投个好人家！”
魏宸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我不想去享什么福。”老妇的魂魄，哭得瑟瑟发抖，“我放不下我的那些孩子们啊！虽然他们对我不好，可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求您了，大人，下一世，让我还投生在他家附近，哪怕是做一只小猫，做一条小狗，只要能，远远地，再看他们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魏宸，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卑微地，乞求着来世继续“受苦”的魂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已经是他今天，遇到的第三个，“怪人”了。
上午，一个被奸臣所害、屈死狱中的将军，宁可来世为马，也要再追随他那昏庸的君主。
中午，一个被情郎背叛、跳河自尽的痴情女子，哭着喊着，来生，还想再与那负心汉，重逢一次。
为什么？
魏宸不明白。孽镜台，已经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们生前的所有痛苦和愚蠢。为何，他们却像中了最深的蛊毒一般，毫不犹豫地，选择再次跳入那曾经让他们粉身碎骨的火坑？
02.
退堂之后，魏宸怀着满腹的困惑，去到了森罗殿，求见自己的顶头上司，第四殿之主，五官王。
他将今日所审的三个案子，和心中的疑问，一五一十地，向五官王，作了禀报。
五官王，乃是上古神祇，早已见惯了亿万万魂魄的悲欢离合。他听完魏宸的禀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魏判官。”他开口，声音，如同他殿前的万年玄冰，冷酷而又公正，“你的职责，是审判，而非同情。”
“至于你的疑问，答案，早已写在了佛经的首页。”
“此，谓之‘无明’。众生愚痴，不识苦之根源，反将苦难，当作甘饴。此，亦谓之‘执着’。情爱、名利、恩怨，如无形之枷锁，捆绑其身，让其不得解脱。你，只需依法判决即可，何须多问？”
魏宸闻言，心中，却并未释怀。
“可是……王上。”他壮着胆子，争辩道，“‘无明’与‘执着’，只是对这一现象的‘描述’，却未曾解释，其背后，最根本的‘缘由’啊。这轮回之苦，犹如毒药，为何众生，会如此‘沉迷’于服毒？这其中，必然有某种，比‘解脱’本身，更具吸引力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五官王，第一次，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为什么”的、年轻的下属，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魏宸。”他缓缓说道，“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不在我这第四殿。你若，真的想知道，或许，只有一个地方，能给你答案。”
“但那个地方，即便是你我，亦不可，擅入。”
03.
魏宸知道，五官王所说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幽冥界，最深之处。六道轮回的中枢，十八层地狱的尽头。
那里，没有审判，没有酷刑，只有无尽的、慈悲的、却也无尽的、孤独的……镇守。
那是大愿地藏王菩萨的道场——翠云宫。
传说，地藏王菩萨，立下“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大宏愿，自愿永驻幽冥，救度一切罪苦众生。祂是这阴曹地府之中，智慧与慈悲的最终极象征。
如果，连祂，都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那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便真的，不存在了。
一个大胆的、近乎僭越的念头，在魏宸的心中，疯狂地滋长。
他要去找地藏王菩萨！
他要亲自，去问一问这位，看尽了无尽苦难的大菩萨，众生，沉迷于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此举，是擅离职守，是触犯阴司天条。轻则，被削去官职，打入轮回。重则，甚至可能，被打入无间地狱。
但，他心中的那个“为什么”，像一团火，烧得他，寝食难安。他觉得，如果自己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他这个“判官”，便当得，毫无意义。
于是，那一天，他脱下了象征着权力的判官官服，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鬼吏青衣。独自一人，朝着那幽冥的最深处，走了下去。
04.
越往下走，光线，便越是暗淡。空气中，那股属于地狱的、硫磺和血腥的味道，也越是浓重。
道路两旁，是数不尽的、正在受刑的魂魄。哀嚎声，惨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魏宸看着这些景象，心中的那个问题，便愈发地，尖锐。
为什么？
究竟是何等的“诱惑”，能让众生，宁可冒着堕入此等境地的风险，也要，再来这人间一遭？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切的喧嚣和酷刑，都消失了。
他看到，在一片散发着柔和佛光的、青翠的山峦之上，坐落着一座古朴、宁静的宫殿。
宫殿前，没有鬼差，没有守卫。只有一头形似狮子，卧在地上的神兽。那神兽，双目紧闭，耳朵，却在微微地，颤动。
正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能辨三界真伪的，“谛听”。
魏宸知道，自己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怀着最崇敬，也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那座，连十殿阎罗，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翠云宫。
宫殿之内，异常地简朴。
正中央的莲台之上，地藏王菩萨，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宝相庄严。
祂没有看魏宸，祂的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那无穷无尽的、正在受苦的众生。
魏宸不敢抬头，他跪倒在地，五体投地。
“阴司第四殿判官魏宸，擅离职守，私闯冥山，罪该万死！恳请菩萨，责罚！”
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然而，许久之后，一个温和、慈悲、却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不是为请罪而来。”
“你是，为‘求解’而来。”
魏宸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他看到，地藏王菩萨，正低着头，用那双饱含了无尽智慧和悲悯的眼睛，看着自己。
在那双眼睛面前，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05.
“说出你的困惑吧。”地藏王菩萨的声音，很轻，却仿佛能，安抚所有的不安。
魏宸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将自己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观察，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困惑，都一五一十地，向这位最伟大的菩萨，倾诉了出来。
“弟子不解。”他哽咽着，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轮回之苦，真实不虚。解脱之乐，经文具备。为何，为何那亿万万的众生，却都像飞蛾扑火一般，贪恋着这片火海，不愿离去？佛经上说，是‘无明’，是‘执着’。可弟子愚钝，总觉得，在这背后，还有一个，更深的，能让所有众生，都心甘情愿，为之沉沦的‘秘密’。恳请菩萨慈悲，为弟子开示！”
他说完，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翠云宫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地藏王菩萨，才发出一声，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悠长的叹息。
“魏宸啊魏宸。你，问出了一个，连诸佛，都为之叹息的问题。”
祂缓缓地，从莲台上，站了起来。
“五官王，回答得没有错。根源，确在‘无明’与‘执着’。”
“但是，”祂话锋一转，“你问得，也没有错。在这‘无明’与‘执着’的背后，确实，隐藏着一个，让所有众生，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那不是爱，不是恨，不是名，也不是利。那些，都只是这场大梦中，衍生出的泡影。”
菩萨看着魏宸，那双悲悯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众生之所以，宁可忍受无尽的痛苦，也要一次又一次地，重返轮回。是因为，只有在这轮回之中，只有在这具，由地水火风和合而成的、虚妄的‘身体’里，他们，才有机会，去体验一样东西。”
“一样，一旦失去，便会陷入永恒的‘虚无’和‘死寂’的东西。那样东西的‘诱惑’，远比‘解脱’的‘安乐’，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致命。”
魏宸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自己，即将触碰到，这个宇宙，最核心的，也是最残酷的那个秘密。
“菩萨……那，到底是什么？”
地藏王菩萨伸出手，指向了虚空之中，那个正在排队等待投胎的、老妇的魂魄。
“那个秘密，不是他们拥有了什么，而是他们，可以去做什么。”
祂的声音，变得如同梦呓，仿佛在诉说着，所有沉沦者，共同的心声。
“众生之所以，不愿解脱，是因为，只有在这轮回之中，一个灵魂，才有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