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玫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三十年来第一次不用在清晨五点起床熬药。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下的轮椅空了。
婆婆郑玉清三天前去世时,枯瘦的手紧抓着她的衣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何峰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花白的鬓角。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母亲咽气后变得愈发憔悴。
宋玫记得婆婆临终前反常地清醒过片刻,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何峰。
"欠她的...这辈子都..."婆婆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当时宋玫只当是老人临终呓语,此刻却隐隐不安。
她抬头望向何峰佝偻的背影,忽然发现丈夫的肩头在轻轻耸动。
村口传来汽车鸣笛声,是儿子何宁从城里赶回来了。
宋玫擦擦手迎出去,药碗底残留的褐色汁液,像极了三十年前那场暴雨夜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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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村口的黄土路被烈日晒得发白,宋玫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张望。
她不时擦去额角的汗珠,目光始终盯着公路尽头。今天是婆婆头七,儿子说好要带女友回来。
"妈!"何宁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白衬衫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紧随其后的姑娘穿着碎花连衣裙,高跟鞋陷进土里时皱了皱眉。
宋玫小跑着迎上去,想帮姑娘拎包的手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阿姨好,我是苏思涵。"姑娘的声音像城里商店的电子门铃。
宋玫在围裙上搓搓手:"路上累了吧?家里备了绿豆汤。"
她注意到儿子晒黑了,肩膀宽了,看姑娘的眼神像极了三十年前的何峰。
回家的石板路坑洼不平,苏思涵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何宁低声说:"奶奶去世你节哀,思涵特地请了年假。"
宋玫看着儿子西装袖口的褶皱,想起他小时候在田埂奔跑的样子。
老远就闻见灶台飘出的红烧肉香,何峰正在院里劈柴。
斧头起落的节奏有些凌乱,柴火垛比往常稀疏不少。
苏思涵被突然飞溅的木屑吓得后退半步,何宁赶忙揽住她的肩。
午饭时何峰闷头喝酒,额角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紫红。
那是去年婆婆发病时撞的,当时他徒手接住砸向宋玫的搪瓷缸。
宋玫夹了块瘦肉放进丈夫碗里,他却突然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爸是不是心情不好?"何宁轻声问。
宋玫望着丈夫消失在灶房的背影,忽然想起婆婆临终前的眼神。
那种混合着愧疚与决绝的眼神,此刻竟在何峰身上重现。
傍晚宋玫整理婆婆房间时,在枕头下发现半块泛黄的玉佩。
断口处打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常年摩挲。
她正要细看,窗外突然传来何峰与儿子的争执声。
02
"城里首付至少要八十万。"何宁的声音从厢房窗缝漏出来。
苏思涵的语调带着委屈:"总不能结婚还租房住吧?"
宋玫端着一盘洗净的李子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何峰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抖落大半:"咱家的情况你知道。"
"所以我才接了三份兼职!"何宁突然提高音量。
宋玫看见儿子通红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推门进去时,三人同时沉默。李子滚落在旧茶几上。
苏思涵勉强笑道:"阿姨,其实我们可以先租房子..."
何宁猛地打断:"我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宋玫拾起滚到脚边的李子:"后山的果树今年结得稠。"
她记得何宁六岁时发烧,闹着要吃李子,何峰冒雨摘回一筐。
那时婆婆还能坐着编竹篮,一家人在院里其乐融融。
深夜宋玫被灶房动静惊醒,发现何峰在烧东西。
橘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纸灰像黑蝴蝶四处飞散。
她退回阴影里,听见丈夫压抑的呜咽声。
第二天清晨,宋玫在灶膛发现了未燃尽的照片边角。
隐约能看出两条麻花辫,不是她年轻时留的式样。
何峰突然出现在身后,伸手将灰烬搅得粉碎。
"妈从前的东西,该烧就烧了吧。"他声音沙哑。
宋玫盯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想起婆婆常念叨的"玉梅"。
都说老人临终前会看见往事,莫非那夜婆婆也看见了谁?
给婆婆上坟时,苏思涵的高跟鞋陷进泥里。
何宁弯腰帮她拔鞋跟,新买的西裤沾满泥点。
宋玫看见儿子鬓角冒出的白发,才惊觉自己早已不再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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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葬礼上来了不少村民,白菊花圈堆满了小院。
李荣轩带着账本过来:"老姐姐的礼金都记在这了。"
老会计的手腕发颤,墨迹在纸上洇开像蝌蚪。
何峰跪在灵前烧纸,火苗险些舔到衣袖。
宋玫去拉他时触到冰凉的皮肤,才发现丈夫浑身发抖。
"三十年了..."他突然喃喃道,眼睛里晃动着火光。
苏思涵躲在屋檐下玩手机,白鞋子上溅了泥点。
何宁第三次给她递纸巾时,有个老太太凑近宋玫。
"玉清走前清醒过吧?肯定把那个秘密告诉你了。"
宋玫还没来得及问,老太太就被家人拽走了。
她扭头看见李荣轩摇头叹息,账本边缘被捏得发皱。
三十年来头一回,她感觉这个家像个漏风的破屋子。
下葬时突然下起太阳雨,送葬队伍乱作一团。
何峰死死扶着墓碑,指节抠进青石板缝隙。
雨水冲淡了墓碑红漆,露出底下另一行小字。
宋玫递伞时瞥见"何门玉梅"的字样,心猛地一沉。
回头却见何峰用身体挡住墓碑,目光躲闪。
泥水顺着他的解放鞋流进新挖的坟坑。
晚上守灵时,何宁突然问:"奶奶为什么总骂您小偷?"
宋玫搅粥的手顿了顿,粥锅冒出焦糊的气味。
那年她刚嫁过来,婆婆清醒时总用拐杖捅她后背。
"病人说的糊涂话。"何峰抢着回答,打翻了煤油灯。
黑暗中宋玫扶起灯盏,发现丈夫掌心全是掐痕。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摇摆着,像极了婆婆挥动的手。
后半夜宋玫梦见十八岁的自己,穿着借来的红嫁衣。
何峰牵着她跨火盆时,婆婆突然打翻供桌上的照片。
镜框里扎麻花辫的姑娘,有着和她相似的眉眼。
04
"首付凑不齐,思涵家里不同意婚事。"何宁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苏思涵低头刷手机,屏幕光映着她紧绷的嘴角。
宋玫把存折推到儿子面前:"家里就这些,你拿着。"
何峰突然抢过存折:"这是妈的棺材本!"
空气凝固了,灶台上的粥还在咕嘟冒泡。
宋玫看见丈夫眼眶通红,像被困住的野兽。
"爸!难道要我打一辈子光棍?"何宁摔了筷子。
苏思涵站起身:"我先回屋休息。"
她的行李箱轮子碾过门槛,发出刺耳的噪音。
深夜宋玫数着蟋蟀声,听见何峰在翻身。
"把老屋卖了吧。"他突然说,"反正妈也不在了。"
月光照见墙上的奖状,"好媳妇"金奖卷了边。
"卖了屋,我们住哪儿?"宋玫轻声问。
何峰沉默许久,呼吸声重得像破风箱。
她伸手想碰碰丈夫的后背,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第二天何宁带着苏思涵提前回城,出租车扬尘而去。
宋玫在儿子睡过的枕头下发现一沓商品房宣传单。
最上面那张用红笔圈出"婚房特惠"的字样。
她去井边打水时遇见李荣轩:"弟妹,有件事..."
何峰突然出现,扛着的锄头差点撞到老会计。
李荣轩瞥了眼何峰,改口说礼金账目有些不清楚。
宋玫洗衣时发现何峰外套沾着坟场的新土。
还有半张车票,终点站是邻省某个小县城。
她想起婆婆的妹妹嫁到那里,三十年没来往了。
晚饭时何峰突然说:"明天去镇上把房本过户给儿子。"
宋玫夹给他的咸菜掉在桌上,碎成几瓣。
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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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婆婆的屋子还残留着中药味,衣柜深处藏着樟木箱。
宋玫整理遗物时发现箱底有封信,火漆印早已干裂。
信纸泛黄发脆,抬头写着"玉梅妹妹"四个字。
"姐不行了,小峰娶的姑娘叫宋玫,眉眼像你..."
宋玫跌坐在旧藤椅上,藤条断裂声惊动了窗外的麻雀。
信纸夹着的照片飘落,扎麻花辫的姑娘对着她笑。
那笑容熟悉得可怕,像极了镜子里年轻的自己。
信尾的日期是三十年前腊月初八,她过门的前一天。
所以婆婆临终前盯着的,其实是这张脸的原主?
窗外传来何峰的咳嗽声,宋玫慌忙藏起信。
她扶住衣柜门,忽然摸到内壁刻着的"玉梅"二字。
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有人经年累月摩挲刻画。
"找什么?"何峰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眼神警惕。
宋玫用身体挡住衣柜:"想起妈有条蓝围巾没找到。"
药碗在托盘中晃动,褐色的汁液溅到她手背上。
夜里宋玫梦见自己穿着不合身的嫁衣,在雪地奔跑。
有人在身后喊"玉梅",她回头看见举着火把的何峰。
火把照亮他年轻的脸,眼泪在寒冬里结成了冰。
清晨她提前醒来,发现何峰在院里磨刀。
磨刀石漾出血红的水渍,原来他割破了手指。
"老屋的房本..."他顿了顿,"还是先别动了。"
宋玫煮粥时故意打翻盐罐,趁收拾时观察丈夫。
何峰盯着灶膛出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看口型像是在反复念着某个名字。
她去井台洗衣时,遇见来送豆腐的李荣轩。
老会计塞来一包红糖:"小峰他..."
话没说完,何峰突然出现在巷口,扛着铁锹的身影被晨光拉长。
06
月亮像半块馊掉的馍,挂在老槐树梢头。
何峰拎着白酒瓶出门时,宋玫悄悄跟在后面。
坟场的新土堆旁,他对着无名墓碑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