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收手吧!” 村里最年长的孙老头,抓着一根磨得油光的拐杖,挡在了猎户陈二狗的家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那藏马熊是山神的亲眷,有灵性的!你杀了人家的崽,这等于是在刨山神的根啊!要遭天谴的!”
陈二狗刚鞣制好两张油光水滑的小熊皮,闻言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根。“老东西,少拿山神鬼怪来吓唬我。我陈二狗靠山吃山,靠的就是这杆枪和一身胆气!什么山神,能换成钱吗?这两张皮子,拿到镇上至少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满脸都是对财富的渴望和对神灵的不屑。“天谴?我倒要看看,是天谴来得快,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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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黑龙山西麓,坐落着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名叫“靠山屯”。村如其名,祖祖辈辈都靠着这座巍峨的大山繁衍生息。山里物产丰饶,但也危机四伏。对于靠山屯的村民来说,山既是养活他们的母亲,也是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猛兽。他们对山充满了敬畏,遵循着千百年来流传下的规矩:春不伐木,夏不捕雏,取之有度,心怀感恩。
陈二狗是村里的一个异类。他不是土生土长的靠山屯人,二十年前随他父亲流落至此。老猎户出身的父亲,将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他。陈二狗青出于蓝,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别的猎人进山,讲究的是“请山神”,只取所需,绝不赶尽杀绝。但陈二狗不同,他的眼里没有神明,只有猎物和金钱。他枪法准,胆子大,手段狠,为了追捕猎物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为了得到一张好皮子,什么规矩都敢破。
近年来,山外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各种新奇的商品通过货郎的嘴,像钩子一样挠着陈二狗的心。他开始不满足于打几只野鸡、猎几头野猪换取微薄的收入。他渴望更多的钱,渴望走出这个穷山沟。
机会很快就来了。镇上的皮货商带来一个消息:不知是哪里的富商,最近迷上了用藏马熊的幼崽皮毛制成的挂毯,一张品相完好的熊仔皮,出价高达五十两银子。
“藏马熊”,这三个字让村里的老猎户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藏马熊,当地人也叫它“人熊”,是黑龙山真正的霸主。成年的藏马熊站起来比人还高,力大无穷,一巴掌能拍碎牛的头骨。它们不仅凶猛,而且极为记仇,智慧也高得吓人。老人们常说,山里的藏马熊通人性,能听懂人话,甚至有自己的“社会”和“规矩”。山里的猎人宁可去招惹狼群,也绝不敢轻易去招惹一头带着崽的母熊。那是捅了天大的马蜂窝,不死不休。
可五十两银子,对陈二狗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五十两,足够他在镇上买下一座带院子的房子,再娶一房媳妇了。这个数字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烧掉了他对大山最后的一丝敬畏。
他开始为这次狩猎做准备。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每天天不亮就进山,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寻找藏马熊的踪迹。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幽灵,在密林中穿梭,研究粪便,观察脚印,分析气味。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山谷里,他发现了一头母熊和它的两只幼崽。
那两只熊仔,看起来不过半岁大,浑身的毛皮像金色的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在母亲身边嬉戏打闹,憨态可掬,对世界的危险一无所知。
陈二狗躲在远处的灌木丛后,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动手,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他知道,只要母熊在,他没有任何机会。他需要等待母熊外出觅食,单独留下幼崽的那一刻。
这个决定,本身就违背了所有猎人的准则。不猎杀幼崽,这不仅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悯,更是为了生态的平衡和自身的安全。但此刻的陈二狗,已经被五十两银子蒙蔽了双眼。
02
陈二狗的耐心超乎常人。他在山谷外围潜伏了整整三天三夜。三天里,他就靠着几块干粮和一点山泉水充饥。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盯着山谷里那个熊窝。
第四天清晨,机会终于来了。母熊似乎要去稍远的地方觅食,它低声咆哮了几声,像是在叮嘱两个孩子不要乱跑,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密林深处。
陈二狗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且时间非常短暂。他从藏身处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手中的老式猎枪被他攥得死死的,冰冷的钢铁也无法让他发烫的手心降温。
他像狸猫一样,借助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一点点地靠近熊窝。那两只熊仔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还在洞口互相推搡着玩耍,发出“呜呜”的可爱叫声。这声音在往日或许会让人心生怜爱,但此刻在陈二狗听来,却像是银子碰撞的清脆声响。
距离差不多了。陈二狗停在一块岩石后面,熟练地举枪、瞄准。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与山间的微风融为一体。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那只体型稍大一点的熊仔。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惊起飞鸟无数。
那只大点的熊仔应声倒地,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身体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另一只小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它愣在原地,歪着头看着倒下的兄弟,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凑上前去,用鼻子拱了拱,试图把它唤醒。
陈二狗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地拉动枪栓,填入第二发子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得像一块石头。
“砰!”
又一声枪响。第二只熊仔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山谷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陈二狗端着枪,又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两只幼崽都死透了,这才从岩石后走了出来。他走到熊仔的尸体旁,用脚踢了踢,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金色的皮毛,没有任何损伤,绝对是上品。
他没有时间耽搁,立刻从腰间抽出那把锋利的剥皮刀。这是一项技术活,他干得干净利落。刀锋划过皮肤,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青草。他熟练地将两张完整的熊皮从它们小小的身体上剥离下来,就像脱下一件衣服。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将熊皮仔细地叠好,用布包起来,塞进背后的行囊。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转身,循着来路飞快地撤离。他知道,母熊随时都可能回来。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就是最明确的信号。他必须在母熊发现之前,逃出它的追击范围。
他一路狂奔,心跳如鼓。这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百两雪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至于后果,他早已抛之脑后。在他看来,畜生就是畜生,打死了就打死了,还能翻了天不成?
就在他快要离开山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和无尽的疯狂,整个山林仿佛都在这声咆哮中颤抖。
陈二狗头皮一麻,他知道,是母熊回来了。他不敢回头,脚下跑得更快了。那咆哮声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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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陈二狗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靠山屯,身后的熊吼声直到他看见村口的炊烟时才渐渐消失。他靠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成功了。
他把两张熊仔皮在村里的空地上一亮,立刻引来了村民的围观。那金黄柔顺的皮毛,在夕阳下泛着一层迷人的光泽,任谁看了都得赞叹一声“漂亮”。一些年轻的村民向陈二狗投来羡慕和崇拜的目光,夸他有本事,有胆量。
陈二狗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得意地吹嘘着自己如何在山中与巨熊周旋,又是如何巧妙地猎取了这两只幼崽。他把过程说得惊险刺激,却绝口不提自己是趁母熊不在时偷袭得手。
就在这时,孙老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进了人群。当他看到那两张还带着血腥味的熊仔皮时,一张老脸瞬间变得惨白。于是便发生了开头那一幕,他声嘶力竭地警告陈二狗,却只换来了陈二狗的嘲讽和不屑。
“老东西,你要是怕,就自个儿躲起来!别在这儿挡我的财路!”陈二狗一把推开孙老头,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回了家,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孙老头被推倒在地,望着陈二狗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绝望。他喃喃自语:“完了……都完了……山神要发怒了……靠山屯要遭大难了……”
周围的村民们,有的上前扶起老人,有的则觉得他小题大做,不过是打死两只小畜生,哪有那么邪乎。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和孙老头一样的忧虑。他们比年轻人更懂得大山的脾气,也更相信那些代代相传的禁忌。
当天晚上,天色就变了。
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聚拢起厚厚的乌云,将月亮和星星遮得严严实实,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接着,起了风。那风声很奇怪,不像是正常的山风,没有呼啸,只有一种低沉的、如同呜咽般的声音,贴着地面盘旋,钻进家家户户的门缝里,听得人心里发毛。
村里的狗,是第一批感受到异常的。它们先是狂躁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打转,对着村外的黑暗疯狂吠叫。但叫了没多久,所有的狗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齐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哀鸣,然后就彻底没了声音。整个靠山屯,瞬间陷入了一种死寂,一种能把人逼疯的死寂。
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村民们躲在屋里,透过门缝和窗户的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可是外面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那诡异的风声,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陈二狗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刚把熊皮处理好,正就着一盘花生米喝酒。可那风声让他心烦意乱,酒也喝不下去。他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是村里最凶的猎犬,此刻却夹着尾巴缩在墙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浑身抖得像筛糠。
“没出息的东西!”陈二狗骂了一句,抓起猎枪,推开了房门。
他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当他站到院子里,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亮,朝村外望去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村子外围的田埂上,草甸上,山坡上,出现了一对又一对幽绿色的光点。那些光点,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密密麻麻,数不胜数,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着村子合围而来。
那是……眼睛!
是野兽的眼睛!
陈二狗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当了一辈子猎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阵仗。狼群?不可能,黑龙山的狼群早就被打散了,绝没有这么大的规模。
他颤抖着手,将猎枪举了起来,对准了离他最近的那对绿光。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飘过,清冷的月光短暂地洒向大地。
借着这瞬间的光明,陈二...二狗看清了。
那不是狼,而是一头又一头巨大无比的藏马熊!它们的身形在月光下如同小山一般,投下巨大的阴影。它们没有咆哮,没有奔跑,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靠山屯逼近。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陈二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二十只?三十只?不,更多!几乎是黑龙山所有的藏马熊,都聚集到了这里!
它们将小小的靠山屯,围得水泄不通。
04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的村庄里瞬间爆发。
“熊!是熊!好多的熊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紧接着,哭喊声、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绝望的哀求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在村子上空盘旋。村民们彻底崩溃了。他们见过一两只熊闯进村子,但何曾见过这般如同大军压境的场面?
这已经不是狩猎或者遭遇战了,这是围攻,是审判。
那些巨大的黑影,在村子外围停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它们没有冲击村子,没有砸门破窗,只是静静地站着,或坐着。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像一盏盏鬼灯,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被恐惧笼罩的村庄。它们沉默的存在,比任何咆哮和攻击都更让人感到恐惧。那是一种来自食物链顶端掠食者的、绝对的压迫感。
村民们躲在脆弱的木屋里,用桌子、柜子、所有能搬动的东西死死抵住门窗,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安全感。他们透过缝隙,看着外面那些山一样的身影,吓得浑身瘫软,连哭喊的力气都快没了。全村上下,都回荡着一种源源不断的、发自肺腑的哀嚎。
陈二狗的家,成了全村的焦点。因为所有的熊,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朝着他家的方向。他家的院墙外,聚集的藏马熊最多,也最雄壮。
陈二狗此刻已经彻底没了之前的嚣张和胆气。他脸色惨白如纸,端着猎枪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惹了天大的麻烦,而这个麻烦,要把整个村子都拖下水。
“陈二狗!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给我们全村招来了杀身之祸啊!”
“开门!你快开门!把熊皮交出去,求它们饶了我们吧!”
村民们的哭喊和咒骂,隔着院墙清晰地传了进来。恐惧压倒了乡情,此刻在他们眼里,陈二狗就是带来灾祸的根源。
陈二狗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熊和里面的“人”,心脏像是被两只大手死死攥住,快要窒息。他想过冲出去,用手里的枪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不敢。他清楚地知道,凭他手里的这杆破枪,面对外面那支“熊军”,跟一根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外面的熊群依旧沉默,但它们的耐心似乎正在被耗尽。一些熊开始烦躁地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闷雷滚动的咆哮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熊群即将发起总攻,将这个小小的村庄从地图上抹去的时候,熊群突然像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只体型远超其他同类的巨大母熊,从熊群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它的毛色在夜里显得有些发灰,一只眼睛似乎受过伤,发出暗淡的光。它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村子,走向陈二狗的家。
它每走一步,大地似乎都在轻微地颤动。
它停在了陈二狗的院墙外,隔着一道脆弱的木栅栏,与屋内的陈二狗对峙着。它没有看别人,那只独眼,死死地、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悲伤地,盯着陈二狗的屋子。
然后,它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悲恸的吼叫。那声音不像是在咆哮,更像是在呼唤,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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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母熊的悲鸣,像一记重锤,敲在了靠山屯每个人的心上。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跨越了物种的界限,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村民们的哀嚎声,在这声悲鸣面前,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他们似乎明白了,这场围村,不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而是一场精准的复仇。
或者说,是一场更为原始的、关于“债”的讨伐。
陈二狗瘫坐在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能感觉到,那母熊的目光,穿透了墙壁,烙印在了他的身上。他仿佛能看到他血红的独眼,看到里面燃烧的仇恨火焰。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孙老头不知何时,被人扶着,来到了陈二狗的院门外。他看着那头巨大的母熊,老泪纵横,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笃笃作响。
全村最安静的,就是这里了。外面是沉默的熊群,院外是绝望的村民,院内是吓破了胆的陈二狗。
母熊又发出了一声低吼,这一次,它抬起巨大的熊掌,重重地拍在了那道脆弱的木栅栏上。“咔嚓”一声,几根木头应声而断。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最后的通牒。
孙老头猛地转过身,用拐杖奋力地捶打着陈二狗的院门,声嘶力竭地喊道:“陈二狗!你给我滚出来!你这个懦夫!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就要自己承担!你想让全村老小都给你陪葬吗?”
院门内,死一般寂静。
孙老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回头看了一眼悲愤的母熊,又看了一眼周围吓得面无人色的村民,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院内喊出了最后的希望。
“二狗!冤有头,债有主!它不是来屠村的,它是来讨债的!你把那两张皮子……把它的孩子……还给它!快!这是我们全村唯一的活路!”
几秒钟后,屋内终于传来了陈二狗带着哭腔、颤抖不已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还不回去了……孙大爷……皮子……皮子我已经用火硝鞣过了……硬了……再也……再也还不回去了!”
孙老头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摔倒在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绝望地看着那头因愤怒而开始喘着粗气、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母熊。
突然,孙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院门,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道:
“它要的不是皮……你听不懂吗?它是来……它是来要你这个人,给它的孩子……当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