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啊,你家李浩今年该毕业了吧?清大的毕业证,那可是金饭碗!”
王秀英攥着手里的汇款单,笑容在脸上的褶子里荡开,却在踏上开往北京的火车那一刻化为泡影。
四年未见的儿子,在学校里“查无此人”,她以为的天之骄子,成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就在她瘫坐在招生办门口,感觉天塌地陷之时,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让她猛然止住了哭声,浑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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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秀英,又给你家大学生汇钱呢?”
村口小卖部的刘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柜台前那个瘦小的身影努了努嘴。
王秀英把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仔细捋平,递进窗口,脸上挂着掩不住的骄傲。
“是啊,孩子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可不能让他受委屈。”
“啧啧,还是你命好,养了个清大的状元郎。”刘婶的语气酸溜溜的,“不像我家那小子,就知道在家混日子。”
王秀英笑了笑,没接话。
她知道,整个青山村,谁不羡慕她王秀英?
四年前,儿子李浩的名字随着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传遍了十里八乡。县里的大领导亲自敲锣打鼓送到家门口,红色的横幅拉得比什么都气派——“热烈祝贺我县李浩同学以全县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清大大学”。
从那天起,王秀英就成了村里的名人,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笔直。
丈夫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儿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自己知道。但现在,一切都值了。
“我儿子有出息,在北京最好的大学里,以后是要为国家做大贡献的!”这句话,她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说了四年,说了上千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说那样,充满了自豪。
为了供儿子,她把家里那几亩地伺候得比谁家的都好,农闲时还去镇上的工地上给人筛沙子,一个女人干着男人的活。她不觉得苦,一想到儿子在北京的大学里读书,她浑身就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儿子也很“懂事”。四年了,一次家都没回过。
第一年,他说学业紧,要适应新环境。
王秀英说:“应该的,学习要紧。”
第二年,他说加入了教授的一个重要课题组,不能分心。
王秀英说:“好样的,跟着教授好好学。”
第三年,他说项目到了关键期,吃住都在实验室。
王秀英说:“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今年第四年,他说在准备毕业设计,还要跟着项目组出差,毕业典礼都可能赶不上。
王秀英的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骄傲。她对邻居们说:“我家乐浩,还没毕业就被大项目看上了,忙得脚不沾地呢。”
家里那面斑驳的土墙上,贴着几张儿子寄回来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是几栋高大的教学楼,还有一片漂亮的人工湖。王秀英看不懂那是什么楼,但她知道,那是清大,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
她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上好几遍,仿佛能透过那几张薄薄的相纸,看到儿子在里面学习的身影。
“儿子,你在那边好好的,妈在家啥都好。”她常常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今天,是她给儿子寄的最后一笔“学费”,等儿子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她的好日子就真的来了。
汇完钱,她揣着回执单,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02
日子一天天过去,毕业的六月悄悄来临。
王秀英心里的那点疑云,也随着夏日的燥热,越积越厚。
这事儿得从两年前说起。
从大二下学期开始,李浩的电话就变得越来越奇怪。
以前,他每周都会固定时间打回来,聊聊学校的趣事,说说学习的情况。可后来,电话变得毫无规律,有时候半夜打来,有时候隔一两个月才有一个。
更让她不安的是电话里的背景音。
“儿子,你那边咋恁吵?”
电话那头总是传来“嗡嗡”的机器声,或者是一些听不懂的嘈杂人声。
“妈,我在实验室,信号不好。”李浩的声音总是很匆忙,带着一丝疲惫。
王秀英问:“实验室咋跟个工厂似的?”
“新设备,妈,您不懂。”李浩总是这样含糊地带过。
最奇怪的是钱。
大三那年,有一次她照常把生活费打过去,可没过三天,钱被一个完全陌生的账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附言只有两个字:“勿念”。
她赶紧打电话过去问儿子。
“浩子,钱咋退回来了?是不是出啥事了?”她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妈,没事,”李浩在那边顿了一下,才说,“我拿了奖学金,还有项目补贴,钱够用。您别再给我打了,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
王秀英听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拿奖学金是好事啊!我儿子就是有出息!”她高兴地抹了抹眼角,“但你也不能不顾身体啊,该花的钱得花。”
“知道了妈,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又匆匆地挂断了。
从那以后,她每次打钱,都会被退回来。王秀英想,儿子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她了。
可心里那点不安,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提出想跟儿子视频通话,看看他瘦了没有。
“妈,我们宿舍没电脑,实验室不让带私人手机进去,保密规定。”
“那……那你拍张照片给妈看看也行啊。”
“太忙了,整天灰头土脸的,有啥好拍的。等我忙完这段,穿上学士服,拍张最帅的给您寄回去。”
这个承诺,一直没兑现。
王秀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遍遍地想儿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那些嘈杂的背景音,那些被退回来的钱,那些“保密规定”……
她看着墙上那几张模糊的校园风景照,照片里宏伟的建筑和宁静的湖水,不知为何,看起来越来越陌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个听话懂事的儿子,是不是在北京学坏了?还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意外?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吓得她浑身发冷。
不,不会的。我儿子那么优秀,他可是全村的希望。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03
“毕业”的日子到了,儿子还是没有消息。
王秀英再也坐不住了。
她把这些年攒下的、儿子“退回来”的钱,还有卖粮食的钱,都从床底下的铁盒子里取了出来,一层层包好,缝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她要去北京。
她要亲眼去看看儿子读书的大学到底是什么样。
她要给四年没见的儿子一个惊喜。
她甚至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母子重逢的场景:儿子穿着学士服,英俊挺拔地站在校门口,看到她时,又惊又喜地跑过来,抱着她,喊一声“妈”。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她就觉得这四年所有的等待和担忧都值了。
她没出过远门,甚至连县城都很少去。
她揣着那张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上面有学校的地址,还有儿子当时手写的宿舍楼号。
她坐上了村里去镇上的拖拉机,又从镇上坐了三个小时的客车到市里,最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座票。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了三十多个小时。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不堪。王秀英舍不得买饭,就啃着自己带的干馍,渴了就去接点开水。
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心里全是即将见到儿子的兴奋。
旁边一个年轻人问她:“阿姨,您去北京干啥啊?”
“去看我儿子,”王秀英的眼睛里放着光,“我儿子在清大读书,今年毕业。”
年轻人肃然起敬:“清大啊!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您儿子真了不起!”
一路上,这样羡慕和敬佩的目光,她收获了无数。
终于,火车报站了:“旅客们,前方到站,北京西站。”
王秀英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里,渺小得找不着北。
她不懂怎么坐地铁,也看不懂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字。
她就用最笨的办法:问路。
她攥着那张地址,逢人就问:“同志,请问,清大大学怎么走?”
北京人很热情,有人给她指路,有人直接把她带到公交站。她换了两次车,又走了很远的路,终于,那块刻着“清大大学”四个大字的宏伟校门,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一刻,王秀英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就是我儿子待了四年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带着朝圣般的心情,走进了这所她梦了四年的学府。
路上的疲惫和不安,在踏入校门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母亲即将见到成龙的儿子时,那种最纯粹的激动与自豪。
04
校园很大,比她们整个村子还大。
绿树成荫,一栋栋教学楼气派非凡。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学生们抱着书本,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王秀英感觉自己仿佛也年轻了。
她按照儿子信封上写的地址,去找那个所谓的“新能源与前沿材料学院”。
她一路打听,可问了十几个学生,都说没听过这个学院。
“阿姨,我们学校没有这个学院啊,您是不是记错了?”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好心地说。
王秀英的心“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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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她急忙从包里掏出那张宝贝得不行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
女生看了看,摇了摇头:“这个通知书……看起来有点奇怪。阿姨,要不您去校史馆旁边的招生办公室问问吧,哪里的老师最清楚。”
王秀英的心里开始发慌,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是学院改名了,或者是儿子记错了地方。
她找到了招生办。
办公室里很安静,几个老师正在埋头工作。
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女老师接待了她。
“阿姨,您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我来找我儿子。”王秀英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把儿子的照片和身份信息递了过去,“他叫李浩,是四年前考到咱们学校的,说是……新能源与前沿材料学院的。”
女老师扶了扶眼镜,接过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高中校服,笑得一脸灿烂。
“李浩?”老师念叨着这个名字,在电脑上敲打起来。
王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虽然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在系统里反复查询,切换了好几个数据库。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
终于,老师停下了手。她抬起头,看着王秀英,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阿姨,对不起。”
老师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王秀英的心上。
“我们学校所有正式录取学生名单里,都没有一个叫‘李浩’的学生。”
“您……您再查查,是不是搞错了?全名李浩,就是浩瀚的浩。”王秀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师叹了口气,把电脑屏幕转向她,指着查询结果。
“阿姨,真的没有。不光是本科生,包括研究生、博士生,都没有这个人。而且,我们学校也从来没有过‘新能源与前沿材料学院’这个单位。”
那一瞬间,王秀英感觉天塌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攥着的照片和身份信息散落一地。
四年的骄傲,四年的期盼,四年的含辛茹苦……原来,全都是一个谎言?
她是怎么走出招生办的,她完全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宏伟的教学楼,青葱的草地,来来往往的年轻学子,这一切都变得那么刺眼,那么不真实。
她抱着自己的双肩包,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的天,塌了。
05
阳光照在身上,王秀英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有人打扰她。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被谎言击得粉碎的世界。
为什么?
儿子为什么要骗她?
哪张录取通知书是假的?哪些照片是假的?那些电话里关于学校、关于项目的话,也全都是假的?
那这四年,她的儿子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遇到了坏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她宁愿儿子只是不争气,去了一个普通的大学,也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骗局。
那个让她骄傲了四年,支撑她熬过所有苦难的信念,在“查无此人”四个字面前,轰然倒塌。
她想不通,也无处可去。在这座陌生的、巨大的城市里,她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找不到方向。
或许,她应该去报警?
可她连儿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警察又该从何查起?
或许,她应该现在就买票回家?
可她怎么有脸面回去面对村里的乡亲们?那个“清大生的妈”的身份,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抱着背包,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台用了多年的老人机,突然发出一阵“嗡嗡”的震动。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新。
她以为是村里人打来的电话,不想接,也不敢接。
可手机固执地响着,不是电话铃声,是接收信息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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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老旧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
她不记得有谁会给她发彩信。
她的手指麻木地点在“查看”键上。
屏幕加载了几秒钟。
点开的瞬间,王秀英的哭声戛然而止,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