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都四十多年了,你还回去干啥?人家早嫁人了,孩子都跟我一样大了!”
面对儿子的劝阻,70岁的李建国只是默默地将一枚泛黄的军功章揣进怀里。
为了一个埋藏心底45年的承诺,他毅然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他不敢想那个叫秀英的姑娘是否还在,更不敢奢求她会一直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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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暮色沉沉,城市的高楼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喧嚣了一天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
李建国的家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爸,你听我一句劝,别去了。”儿子李伟把一个刚削好的苹果递到父亲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李建国没有接,他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山村。
他的手上,正摩挲着一把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木梳子,梳齿已经断了几根,但包浆却温润光滑,显然是常年被人握在手里的结果。
“你妈走得早,这些年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现在你成家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李建国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像被风沙打磨过的老树皮。
李伟叹了口气,坐在父亲身边:“我不是不让你去,我是怕你失望。45年了,不是4年半,什么都变了。你连地址都记不清了,就记得一个村名,怎么找?”
“找得到。”李建国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人家要是不在了呢?要是早就嫁人生子,儿孙满堂了呢?你这样找上门去,不是打扰人家的生活吗?”
李建国沉默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是啊,他何尝没想过这些。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些问题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秀英,他的秀英,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姑娘,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头发是否也已花白?她的腰身是否也不再挺拔?她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短命”的建国哥?
当年,他接到紧急入伍的通知,连夜就要走。临行前,他把这把亲手刻的木梳塞到秀英手里。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他滚烫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
秀英哭得梨花带雨,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建国哥,你要是回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45年的杳无音信。
不是他不想联系,而是身不由己。他被分到了最艰苦、最保密的部队,一次次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书信,是根本不可能送出去的。
等他终于有机会回到地方时,却因为一次意外,头部受了重伤,失去了部分记忆。
他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很多事,却唯独没忘了那个叫秀英的姑娘,和那个“等我回来”的承诺。
后来,他在新的城市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子。妻子是个好女人,陪他走过了半生风雨,却始终没能走进他内心最深处的那片禁地。
妻子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老李,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去找她吧,别给这辈子留下遗憾。”
现在,他老了,退休了,唯一的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去完成那个迟到了45年的承诺。
“小伟,你不懂。”李建国把木梳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是我欠她的。”
这不仅仅是寻找一份爱情,更是为了偿还一笔沉重了一生的心债。
看着父亲坚决的眼神,李伟知道,再也劝不住了。他只能起身,默默地为父亲收拾行囊。
车票,是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在这个高铁遍地的时代,父亲执意要坐最慢的火车,他说,想慢慢地靠近家,怕太快了,会吓到回家的魂儿。
02
“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特有的节奏,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拉着李建国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1980年。
那年他也是坐着这样的火车离开的。车窗外,秀英穿着那件碎花的确良衬衫,追着火车跑,一边跑一边哭,直到小小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
那一幕,成了他后半生梦里最常出现的画面。
车厢里很嘈杂,混杂着泡面的香味、孩子的哭闹声和南腔北调的交谈声。
李建国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
45年的风霜,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皮肤黝黑,眼神明亮,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大爷,您也是去南方探亲吗?”小伙子很健谈,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李建国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算是吧,回家。”
“回家好啊!”小伙子咧嘴一笑,“我当兵三年了,这是第一次休探亲假。我妈说我女朋友都快跟人跑了,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一句话,戳中了李建国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你……跟你女朋友,感情很好吧?”他忍不住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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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小伙子一脸骄傲,“我们是青梅竹马,说好了,等我退伍就结婚。”
又是青梅竹马,又是退伍结婚。
李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和秀英,也是青梅竹马。他们一起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长大,一起去河里摸鱼,一起去山上掏鸟窝。
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也曾以为,等他当几年兵回来,就会风风光光地娶秀英过门,生一堆胖小子,就守在那个小山村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大爷,您怎么了?看您脸色不太好。”小伙子关切地问。
李建国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那把木梳,轻轻摩挲着。
小伙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好奇地问:“大爷,这梳子挺别致的,是给大娘买的?”
“不是……”李建国摇摇头,“是年轻时,送给一个人的。”
“那您这次回家,是去找她?”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眼眶有些湿润。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眼前猛地一黑,仿佛他的前半生。等到重见光明时,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了连绵不绝的青山。
家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他的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既期盼,又害怕。
期盼着能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又害怕见到的,只是一个物是人非的结局。
一夜无眠。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时,广播里响起了即将到站的通知。
“清水县站,到了。”
这个他念了半辈子的名字,终于不再是梦里的呓语。
李建国扶着座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腿,因为坐了太久,有些麻木,更因为近乡情怯,有些发软。
走出车厢的那一刻,南国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是记忆里的味道。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03
清水县的变化,超出了李建国的想象。
记忆里低矮的瓦房和泥泞的小路,早已被宽阔的柏油马路和林立的楼房所取代。
老车站被拆了,原址上建起了一个巨大的购物广场,霓虹灯闪烁,音乐嘈杂。
李建国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喧闹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四顾,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想找个人问路,可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没人愿意为一个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头驻足。
他在广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就着水壶里的凉水,一口一口地啃着。
45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大概的方向走去。他记得,要去他的村子,得先穿过县城,再翻过一座叫“望乡”的山。
可现在,哪里还有山?到处都是正在施工的工地和高耸的塔吊。
他走了一天,鞋底都快磨破了,还是没找到那座“望乡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建国又累又饿,只能在一家还没关门的小面馆前停下脚步。
“老板,来碗面。”
“好嘞!”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热情。
面条很快就端了上来,是地道的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李建国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和他母亲做的一模一样。
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瞬间涌上眼眶。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掉进碗里,和面汤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老板看他吃得香,便搬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递过来一根烟:“大爷,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李建国摇了摇头:“是本地人,只是很多年没回来了。”
“哦?回来探亲?”
“嗯,回来……找人。”
老板来了兴趣:“找谁啊?说不定我认识。”
李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老板,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李家坳’的村子?”
“李家坳?”老板想了想,一拍大腿,“知道啊!那村子早就拆迁了,就在城北那片新开发的楼盘那里。不过,还有几户念旧的老人不肯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揪:“那……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林秀英的人?”
“林秀英?”老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我们这一代叫秀英、桂芬的太多了。你说的这个人,多大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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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下来……应该也快七十了。”
“快七十的林秀英……”老板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不过李家坳我倒是熟,我有个远房亲戚就住那。你要是想去,明天早上我可以骑摩托车捎你一程。”
“真的?那……那太谢谢你了!”李建国激动地站了起来,想从口袋里掏钱。
老板连忙按住他的手:“哎,大爷,不用!一碗面而已,谁还没个难处?看你这样子,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一夜,李建国就在面馆的简易床上将就了一晚。
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林秀英”这个名字。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大槐树下,秀英穿着碎花衬衫,对他笑靥如花。
04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面馆老板就骑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载着李建国往城北驶去。
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扬起一阵阵尘土。
路两旁,一边是拔地而起的新楼盘,一边是残垣断壁的老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爷,前面那片就是李家坳了。”老板指着不远处一片稀稀拉拉的平房说。
李建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村口那棵他和小伙伴们经常爬上去掏鸟窝的大槐树,已经被拦腰砍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
村里的小河干涸了,河床上长满了杂草。
记忆里的青石板路,也被水泥路所取代。
一切,都变了。
摩托车在村口停下,老板指着一条小路说:“大爷,我就送你到这了,里面的路不好走。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看到一口老井,井边上那几户就是没搬走的。”
“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李建国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硬要塞给老板。
老板推辞不过,只抽了一张十块的,说:“大爷,祝你好运!”
说完,他便调转车头,消失在了尘土中。
李建国站在村口,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拄着一根捡来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深处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大部分的房子都塌了,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眼神浑浊,表情麻木。
李建国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打听。
“大爷,请问,你认识林秀英吗?”
一个正在打盹的老人睁开眼,迷茫地看了他半天,摇了摇头。
他又去问另一个正在择菜的老太太。
“林秀英?哪个林秀英?”老太太耳朵不太好,大声地问。
“就是……以前住在村东头,她爹叫林大山的那个。”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大山家的那个闺女啊!她……命苦啊!”
听到“命苦”两个字,李建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她怎么了?她人还在吗?”他颤抖着声音问。
“在,还在呢。”老太太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一口老井的方向,“就住在那边,井口旁边第三家,门口有棵石榴树的,就是她家。”
李建国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望去。
那里,有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他还活着!她真的还在!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酸楚瞬间将他淹没。他顾不上跟老太太道谢,拄着木棍,几乎是跑着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他的腿脚不利索,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但他顾不上了。
45年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前面。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看到了那棵石榴树,看到了那扇斑驳的柴门。
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的脚步,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怕了。
他怕推开门,看到的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
他怕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会打破一份本已平静的生活。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敢上前,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05
夕阳的余晖,将李建国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终于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45年的风霜,将英姿飒爽的青年刻画成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执念,70岁的退伍老兵李建国终于踏上了回乡的寻爱之路。
他不敢想象秀英是否还在原地,更不敢奢求她是否还在等他。
他一步一步,挪到了那扇熟悉的柴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一阵阵孩子的嬉笑声,还有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慢点跑,别摔着了!”
这个声音……
虽然苍老了许多,但李建国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是秀英!是他的秀英!
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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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才终于颤抖着,落在了那扇冰冷的柴门上。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一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声响,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当他颤抖着双手,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怔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