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回来吧。”电话那头,老刑警的声音沙哑得像磨了十八年的砂纸,“全国DNA数据库联网,当年的样本……比对上了!”
我挂掉电话,四十七岁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十八年了,我追了十八年,那个毁掉我一切的恶魔,终于要露出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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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7年的夏天,风扇是吱呀作响的,西瓜是井水里镇过的,空气里全是甜腻腻的味道。
那一年,我二十九岁,娶了二十七岁的小雅。
我们的婚房在临江市的老城区,一个叫“向阳里”的小区。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却是小雅亲手布置的。
墙刷成了暖黄色,她说这样每天都像有阳光。阳台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花盆,里面种的全是向日葵。
“李毅,你看,它们每天都追着太阳跑,多有劲儿啊!”她总是叉着腰,一脸骄傲地对我说。
那时候,我还在一家机械厂做技术员,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枯燥,但有盼头。
盼头就是小雅。
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厨房里传来的咕嘟声。小雅总会早起半小时,为我熬一锅香喷喷的白米粥。
“老公,起床吃饭啦!”她的声音比窗外的鸟叫还好听。
阳光洒在她系着围裙的背影上,那一幕,比我见过任何的山川大海,都要美。
“今天厂里忙不忙?”饭桌上,她一边给我夹咸菜,一边问。
“老样子,就那堆铁疙瘩。”我喝着粥,含糊不清地回答。
“那你也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她叮嘱道,眼神里全是心疼。
我们聊的,永远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的猫生了崽,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了两毛钱,楼下王大爷的棋艺见长。
可就是这些废话,填满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让人觉得踏实,幸福。
晚上下班,只要我掏出钥匙,门就会“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
“你回来啦!”小雅会像只小猫一样扑进我怀里,接过我的包,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一下。
这个欢迎仪式,从我们搬进来的第一天起,雷打不动。
“今天我学了个新菜,可乐鸡翅!快去洗手,尝尝我的手艺!”她献宝似的把我推进卫生间。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那就是“家”的味道。
我们没什么钱,买不起昂贵的礼物,也去不了浪漫的餐厅。我们的快乐,简单得有些寒酸。
比如,夏天晚上,我们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一边乘凉,一边看星星。
“李毅,你说,天上的星星,会不会就是咱们的向日-/子?”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
“什么日子?”我没听清。
“就是……一天又一天啊。你看,这么多,亮晶晶的,就像我们过的每一天,开开心心的。”
我笑了,搂紧了她,“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才没有!”她不服气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我是在想,我们要一直这样好下去。”
“会的。”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说,“一定会的。”
出差去邻市的前一天晚上,她又缠着我。
“老公,阳台那个花架,感觉不太结实了,你回来帮我加固一下好不好?”她摇着我的胳膊撒娇。
“行,没问题。”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回来就给你弄个最结实的,让你种满一整个阳台的太阳。”
“说话算话!”
“必须的!”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行李箱出门。
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对我挥着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早点回来!”她喊道。
“知道啦!”我回头应了一声。
阳光很好,她的笑容很甜。
我以为,这只是我们之间无数次寻常告别中的一次。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02
三天后,我回到临江市。
走出火车站,我甚至没回父母家,而是先去商场,给她买下了那条她念叨了很久的真丝丝巾。
那是一条浅紫色的丝巾,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我想象着她收到礼物时惊喜的表情,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提着礼物,哼着小曲,我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向阳里”。
可离家门口还有几十米,我就觉得不对劲。
我们那栋楼下,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拨开人群,我看到了蓝白色的警戒线,以及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警戒线,拉在了我家的门口。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礼物盒“啪嗒”掉在地上。
“警察同志,这……这是怎么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一个中年警察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你是这家的户主,李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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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我爱人呢,小雅呢?”我疯了一样想往里冲。
“你冷静点!”警察拦住了我。
邻居张大妈拉住了我的胳膊,眼圈红红的,“小毅啊,你可算回来了……小雅她……”
张大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我只记得,我被带到了一个房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刑警,我们都叫他老张,递给我一支烟,告诉我一个我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的妻子,我那爱笑、爱撒娇、爱种向日葵的小雅,在我离开的这三天里,被人入室……残忍地奸杀了。
烟从我指间滑落,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烫。
我的天,塌了。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
葬礼,吊唁,亲友们同情的目光,父母一夜白头。
我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做着一切。
唯一能让我清醒过来的,是老张带来的消息。
“李毅,我们在现场提取到了凶手的DNA。”老张拍着我的肩膀,“法医推断,案发时间应该是在你走的第一天夜里。”
“凶手……是谁?”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根据DNA比对,我们很快锁定了一个叫赵军的惯犯。”老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希望,“这个人有多次入室盗窃和强奸的前科,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
赵军。
我把这个名字,刻在了我的骨头里。
我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都倾注在了这个素未谋面的“恶魔”身上。我日夜祈祷,不,是诅咒,诅咒他快点落网,我要亲眼看着他被绳之以法。
我以为,正义很快就会到来。
然而,一个星期后,老张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李毅,事情……有点麻烦。”老张的脸色很难看,“那个赵军,我们抓到他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案发当晚,他在千里之外的南云市因为聚众斗殴被当地派出所拘留了。他有铁一般的,绝对不可能推翻的不在场证明。”
“什么?”我像被雷劈中一样,“怎么会这样?那DNA呢?”
“这也是我们想不通的地方。”老张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现场的DNA确确实实指向了他,可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无懈可击。这两种证据,相互矛盾,我们……”
线索,就这么断了。
没有新的嫌疑人,没有新的证据。
那个杀害我妻子的凶手,就像一个幽灵,留下了一串无法破解的密码,然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案件,就这么冷了下来。
03
警察可以有下一个案子要忙。
亲戚朋友们的安慰,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
这个世界,还在照常运转。
只有我的人生,永远地,停在了2007年的那个夏天。
小雅走后的第一个月,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只剩下死寂的家里。
我不敢看阳台。
那些向日葵,因为没人浇水,一棵棵都耷拉下了脑袋,枯萎,死去。
就像我的小雅。
就像我的心。
第二个月,我辞掉了工作。
厂里的领导同事都来劝我,说工作能让人分心,能忘了痛苦。
可我怎么能忘?
我闭上眼睛,就是小雅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我怎么敢忘?
我忘了,谁还来为她讨还公道?
第三个月,我卖掉了房子。
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都让我窒息。
拿到钱后,我给我父母留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都装进了我的背包里。
我成了一个偏执的疯子,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孤魂,开始了长达十八年的追凶之路。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我自己。
我相信,那个幽灵,一定在某个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
我从那个叫赵军的惯犯查起。
既然DNA指向他,就算他有不在场证明,也一定和他有关系。
或许,他有个双胞胎兄弟?
或许,有人偷了他的东西,留在了现场?
我去了赵军的老家,一个偏远的山村。我在那里待了半年,把他们家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独生子。
我又开始追查赵军的社会关系,他的狱友,他的同伙,每一个和他有过交集的人。
我像一条猎犬,循着一丁点微弱的气味,走遍了大江南北。
从北方的冰城,到南方的海岛。
我睡过车站,啃过冷馒头,被人当成过乞丐,也被当成过骗子。
钱花光了,我就去工地上打短工。搬砖,扛水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工友们都说我这人奇怪,不要命地干活,却一分钱都舍不得花,挣了钱就买张车票,不知道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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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流浪,我是在追凶。
阳台上的向日-葵早就烂成了泥土,但我对小雅的承诺,那个永远没有机会加固的花架,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我告诉自己,李毅,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老婆就白死了。
你得活着,活到抓住那个畜生,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岁月是把杀猪刀,它把我从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技术员,熬成了一个满脸风霜,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
十八年。
一个孩子,都能长大成人了。
而我,还停在原地,守着一座空坟。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问自己,值得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把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
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小雅穿着碎花裙子对我挥手的样子,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早点回来!”
我回不去了。
我的家,早就没了。
04
2025年,春天。
我正在西川市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和一帮比我小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起扛钢筋。
汗水顺着我额头的皱纹往下流,浸湿了我的眼睛,又咸又涩。
十八年的风餐露宿,让四十七岁的我,看起来比工地上六十岁的老头还要苍老。
休息的时候,工头把一个破旧的手机递给我。
“李毅,有你电话!”
我的电话?
我愣了一下。这十八年,我几乎和所有过去的人都断了联系。我的手机号码,除了几个工头,没人知道。
我接过电话,划开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是李毅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苍老声音。
我怔住了。
这个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张……张队?”我试探着问。
“是我,老张。”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你小子,跑哪去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张队……是不是……是不是有消息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等了十八年的回答。
“李毅,回来吧。”
老张的声音,也哽咽了。
“全国DNA数据库联网,技术升级了。当年的样本,我们重新提交了一次……比对上了!”
“比……比对上了?”
“对!比对上了!百分之百吻合!”
我挂掉电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工友们围了上来。
“老李,咋了?家里出事了?”
“是不是中彩票了?哭成这样?”
我什么都听不见。
十八年了。
我追了十八年的凶,吃了十八年的苦,受了十八年的罪。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烂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我以为,小雅的冤屈,将永无昭雪之日。
可现在,老张告诉我,找到了。
所有的风霜,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和仇恨,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
一个四十七岁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在几十个工友诧异的目光中,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埋着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05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临江市。
十八年没回来,这座城市已经变得让我有些认不出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可我没心情看这些。
我直奔市刑警队。
在门口,我见到了老张。
他也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你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老张走上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张队。”我喊了一声,眼圈又红了。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走,进去说。”老张领着我,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还是那间办公室,只是墙壁重新粉刷过。
他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杯水。
“这些年,苦了你了。”老张叹了口气,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
“我们都以为,这个案子要成悬案了。”他把档案袋推到我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谁能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是这个袋子。
里面,装着那个毁了我一生的恶魔的秘密。
我看着那个档案袋,却迟迟不敢打开。
我有点怕。
我怕那个凶手,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陌生人。那我这十八年的恨,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又有点期待。
我期待着,看到那张脸,然后把他的样子,刻进骨髓里,带进坟墓里。
“打开看看吧。”老张说,“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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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解开了档案袋上的绳子。
我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
那是一张个人信息登记表。
上面还有一张一寸的黑白证件照。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
我准备好了,准备好将这张我追了半生的恶魔面孔,刻进我灵魂的每一道缝隙里。
然而,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任何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
那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陌生人。
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手中的纸张,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从我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支撑我活了十八年的仇恨,那个面目狰狞、该被千刀万剐的恶魔形象,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