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回来。”
赵东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在几十米外一片荒草地里疯狂刨地的黑背军犬“黑风”,动作猛地一滞。它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训导员,喉咙里发出一阵不甘的呜咽声。
“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十五年前就挖过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协警喘着气说,“赵哥,别费劲了,这都枯草败叶的,能有啥啊?”
赵东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狗。
一人一犬,在荒凉的冬日旷野上,无声地对峙着。
“我相信它。”赵东终于开口,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十五年了,这个案子,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平视着自己的伙伴。
“黑风,再闻一次,确认。”
军犬仿佛听懂了这句命令的重量。它低下头,再一次,将鼻子深深地埋进那片冰冷、潮湿的泥土里。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对着赵东,发出了一声短促、果决、充满自信的吠叫。
就是这里!
01.
赵东今年三十八岁,是他和军犬黑风搭档的第八年。
每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基地里一片寂静。赵东的寝室里,闹钟还没响,睡在他床下的黑风就会准时地站起来,用他那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地拱一拱赵东的手。
![]()
一人一犬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整理内务,打扫犬舍,然后是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赵东跑在前面,黑风就在他身边半米的位置,不快不慢,步调和他完全一致。
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太多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只是一次呼吸节奏的改变,对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种默契,是上千个日日夜夜,用汗水和信任浇灌出来的。
黑风是队里最优秀的搜爆搜毒犬,但赵东知道,它最强的,是追踪。它的鼻子,仿佛能从空气中剥离出时间的痕迹。
也正因为如此,当十五年前那桩悬案被重新启动时,赵东第一个打了报告,申请加入专案组。
他忘不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他刚从警校毕业,还是个二十出头、穿着一身不合体警服的新兵蛋子。
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场。
北方的农村,天寒地冻。一个年轻的女孩,死在了自家那个废弃的猪圈里。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老刑警,做一些最简单的外围工作。
他看到了女孩的母亲,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刻,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木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他看到了女孩的父亲,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沉默寡言的庄稼汉,蹲在墙角,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他还听到一个先到现场的村干部,跟老局长汇报情况时,用发抖的声音说:
“听最早发现尸体的邻居说……那孩子嘴里,好像一直在念叨……”
“念叨什么?”
“‘放过我吧……太痛了……’”
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瞬间刺进了赵东的心里。
十五年了。
女孩绝望的哀求,母亲的倒地,父亲的沉默,像一幅褪了色的黑白电影,时常在他脑海里回放。
这个案子,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现在,他有了黑风。
他相信,这头无言的战友,能带他找到十五年前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魔鬼。
02.
十五年前,腊月二十。
在南方电子厂打工的刘小燕,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终于回到了北方的老家。
她才十九岁,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笑起来,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她给爹妈带了新买的羽绒服,给上小学的弟弟带了他念叨了很久的遥控汽车。
![]()
“爸,妈,你们看这衣服,多厚实,穿着肯定暖和!”她献宝似的让父母试穿。
“你这孩子,乱花钱干啥!我们有旧的穿。”母亲嘴上埋怨着,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父亲刘老根抽着旱烟,看着女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丫头在外面,没受委屈吧?”
“没有!我们厂里好着呢!过完年,我再干一年,就能攒够钱,把咱家这老房子翻新一下了!”小燕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一家人围在热乎乎的炕上,吃着饭,说着话,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吃过晚饭,小燕说要去找村里的同学玩,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早点回来啊!外面天黑,路滑!”母亲在后面嘱咐。
“知道啦!”
小燕清脆的声音,消失在了寒冷的夜色里。
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小燕的闺蜜找上门来,说小燕昨晚根本没去找她。
一家人瞬间就慌了。
他们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在村里村外,像疯了一样地寻找。
直到日上三竿,父亲刘老根推开家里那个已经废弃多年的旧猪圈的门时,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当年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村子很偏僻,没有监控。事发当晚,天又黑,大家都躲在家里看电视,没人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唯一的线索,是在小燕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一点不属于她自己的皮屑组织。
里面的DNA,成了破案的唯一希望。
可在那个年代,DNA比对技术远没有现在发达,数据库也不完善。那个微量的、被污染过的样本,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根本无法锁定任何人。
负责案件的老局长,是个快退休的、很负责任的老警察。他带着人,在村里排查了一个多月,把所有有前科的、和刘家有过节的人都查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案子,就这么被搁置了下来。
成了压在刘家人和当地警方心头的一块巨石。
03.
十五年后,省公安厅发起了“利剑行动”,利用最新的刑事科学技术,对一批悬而未破的命案积案,进行重新梳理和侦破。
刘小燕的案子,赫然在列。
市局的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当刘小燕的照片,和那张十五年前的现场照片,一起出现在大屏幕上时,赵东的拳头,在桌子下面,不自觉地握紧了。
![]()
“……该案的难点在于,时间跨度长,原始物证少,唯一的关键证据,就是当年从受害者指甲内提取到的DNA样本。好消息是,这份样本被我们物证中心的同事,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省厅的技术专家将采用最新的技术,对这份样本进行再次检验和分析,希望能有突破。”
主持人话音刚落,赵东就站了起来。
“领导,我请求加入刘小燕案的专案组!”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赵东同志,我记得,十五年前,你好像还是个新警吧?”主持会议的副局长问。
“是!正因为如此,我对这个案子印象深刻!现在,我是一名训犬员,我的搭档黑风,是全市最优秀的追踪犬。我请求,能带领黑风,重返当年的案发地,进行再次勘查。也许,我们能有新的发现!”
看着赵东坚毅的脸,副局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我批准了!赵东同志,希望你和你的‘无言战友’,能为我们带来奇迹!”
就这样,赵东带着黑风,和几名年轻的刑警,组成了一支小分队,踏上了重返十五年前那个冰冷冬日的征程。
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刘小燕的家。
04.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村里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旧平房,也盖起了二层小楼。
但刘小燕家的老房子,却仿佛被时间冻住了。
还是那座低矮的土坯房,院墙的豁口,用几根木头歪歪斜斜地挡着。
赵东推开院门时,看到刘小燕的父母,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两位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们的背,比十五年前更驼了,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浑浊,没有一丝神采。
看到穿着警服的赵东,两位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敢。
赵东走过去,对着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叔,婶,我们是市局的。小燕的案子,我们没有忘。这次回来,就是想再查查看。”
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用最平实的语气,陈述一个事实。
刘老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光。他点了点头,指了指那个方向一直没变的旧猪圈。
“警察同志,要看……就去那看吧。”
赵东带着黑风,走向了那个承载着一家人无尽痛苦的地方。
猪圈早已荒废,长满了杂草,只剩下几面破败的土墙。
赵东解开了黑风的牵引绳,下达了命令。
“黑风,搜!”
军犬低吼一声,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进去。
它开始在废墟里,一寸一寸地嗅探。
它的鼻子,是最高精尖的仪器,能分辨出被时间掩盖的,最细微的气味分子。
赵东和同事们,也开始用专业的工具,对现场进行再次勘查。
他们顶着寒风,工作了一整天。
他们搜查了老房子,勘查了猪圈,走访了周围的邻居。
可一切,都和十五年前的结论一样,找不到任何新的线D索。
年轻的刑警们有些气馁了。
只有赵东,依然平静。他相信黑风。
傍晚,就在大家准备收队的时候,一直在猪圈外围荒地上工作的黑风,突然有了反应。
它停在了一口早已干涸的旧水井旁边。
它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前爪不停地刨着井边的泥土。
这是他发现重要线索时的标准示警动作。
“赵哥!快看黑风!”一个年轻刑警喊道。
赵东立刻跑了过去。
“这里,十五年前查过了,就是一口枯井,什么都没有。”协警说。
赵东蹲下身,安抚着黑风,他的手,放在了井沿一块松动的石头上。
他用力一搬。
石头下面,露出了一小块被油布包裹着的,已经生锈了的铁疙瘩。
05.
通过最新的检测技术,他们终于从那个微量、老旧的样本中,成功提取并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男性DNA分型。
数据被录入全国DNA数据库。
电脑开始飞速地运转,进行数据比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几分钟后,“叮”的一声,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红色的对话框。
“比对成功!”
与此同时,在刘家村的专案组临时指挥部里,赵东正拿着一块毛巾,仔细地给黑风擦拭着爪子。
从枯井下找到的,是一把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的屠宰刀。虽然上面没有检测到有用的生物信息,但这个发现,证明了凶手确实在这里处理过重要的证物。
这让整个专案组的士气都为之一振。
就在这时,指挥部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警员,拿着一份刚从打印机里打出来的文件,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
“赵……赵哥……”他的声音有点抖,“省厅……省厅来消息了。”
赵东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样?比对上了吗?”他沉声问。
“比对上了。”年轻警员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那张A4纸递了过去,“您……您还是自己看吧。”
赵东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张纸。
纸的最上方,是受害者刘小燕的名字。
下面,是那份DNA样本的编号。
而在最关键的“比对结果”一栏里,清清楚楚地打印着一个人的名字,以及他的身份信息和证件照片。
当赵东的目光,落到那个名字上时,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把那张纸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遍,又一遍。
赵东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上是极致的震惊和荒谬。
他嘴唇颤抖,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
“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