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九月的袁集区,秋风已带了几分肃杀。
袁集区武干队在区委书记金文俊和区长王治安的带领下,刚刚在西坝和浦渡口打了两场漂亮仗,虽缴获不多,但狠狠打击了当地反动武装的气焰。
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于九月三十日深夜,悄悄来到了夏水圩,分散住在可靠的群众夏奉之和夏玉山家里。
这两户人家土墙茅顶,屋前是早已收割完毕、只剩茬口的空旷稻田,视野开阔;屋后则是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杂树林,是个便于隐蔽和转移的好地方。
连日奔波的队员们几乎倒头就睡,鼾声此起彼伏。
只有哨兵裹紧单薄的衣裳,在清冷的月光下,踩着冻得发麻的脚,警惕地注视着圩子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稻草腐烂的气息,寂静压得人心里发慌。
天蒙蒙亮时,哨兵突然压低身子冲进院门:“有动静!圩子外头人影晃动!”
王区长闻声一把抓起驳壳枪,贴到窗边。远处田埂上,数十个黑影正弓着腰,像鬼魅一样,呈半圆形悄无声息地向圩子包抄过来,刺刀偶尔反射出一点阴冷的寒光。
敌人来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枪声炸响。机枪子弹泼水似的封住了夏家大门,瞬间将夏家那扇不算结实的大门打成了筛子,木屑碎片四处飞溅。
敌乡长黄瑞洲躲在一个远处的土坡后面,扯着嗓子尖声叫骂:“围紧了!给我往死里打!别放跑一个!”
“从屋后突围,钻芦苇荡!”金文俊嘶喊着,一脚踹开后窗。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战士们从睡梦中惊起,有的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抓起枪就扑向后窗。后窗外是一片相对低洼的菜地,紧接着就是茂密的芦苇荡。这是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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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啾啾”地追着跳跃的身影,打在土墙上留下深深的弹孔,溅起阵阵烟尘。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尘土味,还混杂了一丝血腥气。
袁集乡指导员尹传明刚跃出窗口,就被一颗流弹击中胸口,重重栽倒在地。混乱中,通信员陈洪轩猫腰突围而出,跑出几步后,他的脚步突然一滞——王区长没跟出来!
陈洪轩猛地转身,只见王治安还在屋里用长枪射击,正在努力压制试图冲进院子的敌人。
“区长!快走!”陈洪轩大吼一声,随后竟逆着人流跳回院内。
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他一把扯住王治安的腰带,将人往后门推。就在这时,敌人一发手榴弹砸进院子,轰然炸起一片尘土。陈洪轩只觉得肩头一热,踉跄几步,再抬头时,,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后路竟已被敌人的机枪彻底封死。
王治安被战友们拼死接应着冲了出去,而陈洪轩却被困在了屋里,再无脱困的可能。
屋子四面受敌,门窗都被打烂了。
陈洪轩缩在灶台后,喘着粗气摸了摸肩头,满手是血。他咬牙撕下衣襟草草包扎,耳边却是外面敌人越来越近的叫嚣:“抓活的!里头还有人!”
陈洪轩背靠着被子弹打得坑坑洼洼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肩头的伤口随着每次呼吸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迅速扫视满目疮痍的屋内:尹传明指导员的遗体还静静地趴在窗下,那杆汉阳造步枪掉落在他的手边。陈洪轩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他猫着腰,敏捷地冲过去,捡起那杆还带着战友体温的步枪,又从他身上摸出了仅剩的三发黄澄澄的子弹。
陈洪轩紧紧握住枪身,眼神里透出一股决绝的狠厉: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也得多拉几个垫背!
他迅速退到屋内最坚固的掩体——那座用黄泥垒砌的灶台后面。这里三面有遮挡,相对安全。
一个敌兵以为他已被炸伤,端着枪,胆战心惊地探头跨过门槛。陈洪轩屏住呼吸,将枪管稳稳架在灶沿上,瞄准那个模糊的身影,冷静地扣动了扳机!“砰!”一声清脆的枪响,那敌兵应声而倒。
另一个敌兵见状,嚎叫着冲了进来,刺刀直指陈洪轩。
陈洪轩侧身躲过致命一击,顺势抡起枪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对方的太阳穴上,那敌兵闷哼一声,瘫软下去。陈洪轩没有丝毫犹豫,对准其胸口补上了最后一颗子弹。
转眼间两个同伙毙命,外面的敌人又惊又怒,再也不敢轻易往里冲。黄瑞洲气得跳脚,破口大骂:“废物!都是废物!给老子放火!把他烧成灰!看他还怎么横!”
几个敌兵立刻找来干草和树枝,捆成火把,点燃后奋力扔向茅草屋顶。
干燥的茅草见火就着,霎时间,烈焰“轰”一声腾空而起!火苗如同无数条狂暴的火蛇,疯狂地扭动、蔓延,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房梁、椽子、门窗、家具……浓烟如同黑色的巨龙,翻滚着冲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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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屋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灼热的气浪烤得人皮肤生疼,连空气都仿佛在燃烧。
木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像是地狱恶魔的狂笑。屋顶的瓦片被烧得炸裂,哗啦啦地往下掉落。
陈洪轩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一根燃烧的巨大椽子带着熊熊火焰,“咔嚓”一声从他头顶上方塌落下来,就掉在他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灼热的火星溅了他一身。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贴近!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关头,他的目光在浓烟和火光中扫视,最终死死盯住了墙角那座看似笨拙的土灶台。灶膛口黑乎乎的,因为夏家这段时间躲避敌人,很少生火做饭,里面积了厚厚的草木灰。
一个极其大胆的求生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求生的本能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陈洪轩扑到灶台前,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扒开灶膛里的灰烬,灰尘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他奋力将受伤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拼命往那狭窄的灶膛里钻去。灶膛内部空间极其有限,他必须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骨头被坚硬的灶壁硌得生疼。紧接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踮起脚,将灶上那口沉甸甸、布满烟灰的生铁锅奋力举起,严严实实地扣在自己头上和身前。
铁锅早已被周围的高温烤得滚烫,接触皮肤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皮肉被灼伤的“刺啦”轻响,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忍住!这口锅是最后的屏障!
灶膛里瞬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更加残酷的炼狱。
空间狭小,空气污浊稀薄。浓烟无情地从灶膛口的缝隙和锅边的缝隙钻进来,辛辣刺鼻,熏得他眼泪鼻涕一齐流,肺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高温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瞬间蒸干,嘴唇干裂得出血,喉咙里火烧火燎。头顶的铁锅变得越来越烫,像一块在炭火中烧红的铁板,持续灼烤着陈洪轩的头皮和背部。他只能拼命用背部紧贴住灶膛后壁那一点点相对凉快的泥土,寻求一丝可怜的凉意。
十个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灶壁的泥土里,指甲翻裂,留下了道道血痕。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外面的喧闹声终于渐渐平息,杂乱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火焰燃烧的咆哮声也逐渐减弱,变成了偶尔的、有气无力的噼啪声。敌人确信屋里的人绝无生还可能,带着几分得意和几分松懈,撤离了。
又过了许久,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陈洪轩才试探着,用几乎完全麻木、不听使唤的手臂,积聚起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奋力向上顶开那口仿佛有千斤重的铁锅。
“哐当”一声,铁锅滚落在地,一股混合着浓烈焦糊味和余温热浪的新鲜空气猛地涌了进来。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陈洪轩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狭窄的灶膛里往外爬。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右肩的伤口,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当他终于完全爬出来,浑身虚脱地瘫软在滚烫的灰烬上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整个屋顶已经完全塌陷,只剩下几根焦黑碳化的残梁,扭曲着指向阴沉沉的天空;四面土坯墙倒塌了大半,满眼都是烧成木炭的房梁、家具碎片和破碎的瓦砾;尹传明指导员的遗体已被塌落的杂物深深掩埋,不见踪影。
唯有那座救了他性命的灶台,虽然被烟火熏得漆黑一片,表面甚至出现了裂纹,却依然顽强地、奇迹般地兀立在一片废墟之中,像一座沉默而悲壮的丰碑。
突然,远处芦苇荡边缘,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不敢相信的、试探性的呼喊:“那……那是……是陈同志吗?陈同志还活着?!”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紧接着,藏匿在附近地窖里、芦苇荡深处的乡亲们,纷纷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他们看到这个浑身漆黑、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形、如同从地狱烈火中爬出来的汉子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悲恸。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颤巍巍地走上前,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轻轻抚摸着他那只被灼伤起满水泡、血肉模糊的胳膊,浑浊的老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孩……孩子啊……你这真是……真是从阎王爷的油锅里……爬出来的啊……老天爷,你开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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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治安冲过来紧紧抱住他,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后来《淮海报》的记者闻讯赶来,陈洪轩只是搓着结痂的手说:“我就是藏进了灶膛,没啥了不起的。”可当记者问起尹传明,这个硬汉突然红了眼眶:“指导员没冲出来……他家里还有老娘呢。”
这场战斗后,武干队转移至新的根据地。陈洪轩的事迹在淮海地区传开,成了老乡们口耳相传的“灶台英雄”。而他总在夜深时摸一摸肩头的伤疤——那是1946年秋天,一个通信员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印记。
许多年后,夏水圩的老人仍会指着村口一片荒地说:“瞧,那儿原本有座灶台。陈洪轩就是在那儿,把命从火里捡回来的。”
火光会熄灭,故事却永远烧在了一代人的记忆里。
参考资料:《淮阴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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