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彧：“实验室钻石”时代的爱情

一样东西之所以贵重，一是因为稀有，二是因为来之不易。

作为一个以码字为生的80后，我近年来逐渐意识到自己和时代大流的脱节，是从对网络上流行热梗及热词的无知开始的。

就像第一次听说被列入2023年牛津词典年度候选词的situationship（情境关系），还是最近在一个失恋的女朋友组织的聚会上。几个人落座，先每人扫码点上一份“100分钟挑战”套餐：支付100元，即可获一份牛排，并100分钟内无限畅饮啤酒。

这个时代对于速战速决好像有一种偏执的信奉：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巨著可以在所谓的读书博主那里浓缩成2分钟的视频介绍；一部再好看的电视剧也一定要以两倍速播放；而一次恋爱……

“现在不叫恋爱，叫情境关系了。”失恋的女朋友打断我。根据专家们给出的定义，所谓“情境关系”，就是“没有明确界定或标签的浪漫关系”。专家说话总让人云里雾里，女朋友讲故事就很直白了：

伊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不是母胎单身，但有经验却不多。前阵子在外面稀里糊涂遇到一个人，三十挂零，举手投足之间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咧嘴一笑眉眼弯弯，眸内灿若星河。伊还来不及反应，便一脚陷了进去。两个人在一两周里做了一切恋人间可以做的事，唯独忘记要确认恋爱关系。然而，是真的忘了么？

后来，就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早上，收到闺蜜转来的一则帖子。只扫了眼标题，伊两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标题里写着“上海女性约会避雷××”，而这个××就是她以为遇上的真爱。

帖子揭露，这个男人大概和100+交友网站上认识的女性发生过亲密关系。伊看着看着，只觉两眼一黑，如遭五雷轰顶。闺蜜贴心安慰：“现在网上这种避雷帖很多的，你以后轧朋友前，记得先刷一遍避雷帖哦。”

伊找男人对质：“侬不是讲自己没有女朋友？”对方淡然回应：“是没有呀。”“那这100多个人是啥？”“首先，100多个是瞎说；其次，那些都是普通朋友。”

“对哦，原来我也是普通朋友之一呀。”在40℃的烈日下，伊那颗好似被猪油蒙了的心终于逐渐清明，不确认关系只是因为自己至多是一段情境关系啊！伊跟我们讲，自己当时差点就要在众目睽睽下唱出那句“啊多么痛的领悟”来了。

“你们晓得哇？张爱玲其实才是发明所谓‘情境关系’的祖师奶呀。”伊的酒下得有点急，为的是在100分钟里多赚回几杯。“喏，《倾城之恋》呀。要是香港没沦陷，范柳原可能娶白流苏哇？这才是真正的‘情境关系’呀，因为情境变了，所以关系也跟着发生改变。啧啧，到底是张爱玲。”“有啥用？不是照样被渣了吗？”在座有人嘲叽叽说了一句。

我突然就想到几天前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是就在去年，美国史上第一次卖出的订婚钻戒里有超过一半的钻石来自实验室。这就让过去几十年间靠着开采钻石实现大体脱贫的非洲小国博茨瓦纳很崩溃，因为眼看着大家又要过回穷日子了。

我不由得想，这个时代连爱情都可以被“情境关系”取代，那么一向被用来象征爱情忠诚不渝的钻石被取代，好像也是不可避免。

当然，你可以辩解实验室钻石也是钻石，它们和天然钻石具有一模一样的化学成分即结晶碳。换句话说，实验室培育的钻石拥有和天然钻石完全相同的硬度、光泽和耐用性，从外到内都无二致。

但是天然钻石的珍贵不仅在于它的成分构成，更在于它以10亿年起步的形成期，以及耗足时间和人工的开采和打磨过程。

之前读过“矿工诗人”陈年喜的书，他曾常年在金矿、铅锡矿等矿脉上做爆破工。每一种矿石的开采都是极艰难的过程，每次下矿洞都要有搭上性命的觉悟。陈年喜的很多工友非死即残，他自己也落下了相当于绝症的尘肺病。

一样东西之所以贵重，一是因为稀有，二是因为来之不易。你花钱不仅买它的化学成分，也是在为矿工们的出生入死买单。在我看来，爱情非得用这样得来的钻石证明不可。但是2025年的今天，还有配得上天然钻石的爱情吗？

想到这里，我和伊碰杯：“我保证，范柳原要是生在今天，他的求婚钻戒绝对来自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