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考场,静得像一台精密仪器停止了运转。
空气里弥漫着墨水、纸张和汗水混合的干燥气味,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切割着凝固的时光。
林夏的笔尖悬在试卷上,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让她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她抬起头,试图从这片死寂中寻找一丝灵感。
监考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姓严,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目光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女监考很年轻,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鲜红连衣裙,脸上挂着一抹诡异而僵硬的微笑,那微笑的弧度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分毫不差。
林夏的目光扫过整个考场。
每个考生都埋着头,姿势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手在动。
他们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像是一排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发出频率完全一致的“沙沙”声。
这声音,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更像是某种信号的白噪音,细密,且令人心悸。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像代码里的一个错误,悄然在林夏的心头闪烁。
她甚至注意到,坐在她前排的那个男生,从开考到现在,脖子就没有转动过哪怕一毫米,仿佛一个高精度的仿生人偶。
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老严开始巡场。
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唯一的杂音,打破了那完美的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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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过林夏的座位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一张小小的纸团,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指缝间滑落,精准地掉在了她的手边。
林夏的心猛地一跳。
作弊?
不,不可能,老严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那种意思。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站在讲台边的红衣女监考。
她的微笑依旧,但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方向,瞳孔里没有丝毫光亮,像两个冰冷的摄像头。
林夏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系统标记的异常数据。
她假装捡起掉在地上的橡皮,飞快地将纸团攥进手心。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仿佛那纸上沾满了冷凝剂。
她把纸团藏在掌心,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得让她不适。
她不敢立刻打开,只能继续伪装着解题,可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等待程序加载的进度条。
终于,她趁着低头演算的瞬间,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纸团。
纸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别出声。除了我们,他们都不是真实的人。”
轰的一声,林夏的脑子炸开了。
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不是真实的人?
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周围的考生。
这一次,她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了。
那个前排的男生,他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塑料光泽,手腕转动的角度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极限,像一个球形关节。
她左边的女孩,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但林夏能看到,在她头发的阴影下,皮肤的接缝处有一丝微弱的电火花。
右边的考生在奋笔疾书,可他的笔尖下,流淌出的不是蓝黑色的墨水,而是一串串不断闪烁的、由0和1构成的绿色数据流。
整个考场,那整齐划一的“沙沙”声,此刻听在耳中,变成了处理器高速运转时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令人头皮发麻。
林夏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个红衣女监考,她又在笑了。
她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張的弧度,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一排排闪着寒光的金属传感器。
她的目光,像两道红外线扫描光束,死死地锁定在林夏身上。
她发现了!
林夏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连握笔的力气都快要消失了。
“别怕。铃响后,跟我走。”
又一张纸团,不知何时落在了她的卷子上。
是老严。
他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仿佛只是在观察考场的纪律,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林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慌,慌乱是此刻最致命的病毒,会让她的思维系统崩溃。
她低下头,假装继续答题,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是一段错误的警报代码。
“停止运行,全体待机!”
红衣女监考的声音响起,冰冷而没有感情。
所有的“考生”瞬间停下了笔,动作整齐划一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转身,排着队,面无表情地向教室门口走去。
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像是没有重量的全息投影。
林夏混在队伍中间,心脏狂跳,她能感觉到背后那红衣女监考的扫描光束,如影随形。
老严站在门口,低着头,像是在清点数据。
当林夏走过他身边时,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去操场西边的锅炉房。”
林夏不敢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汇入那片冰冷的“人”潮。
走出教学楼,外面的天色已经昏黄。
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天空看起来像一张布满了噪点的低分辨率贴图。
那些“考生”们并没有散去,而是像失去指令的程序一样,在校园里毫无目的地游荡,重复着固定的动作。
林夏不敢停留,低着头,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快步走向那个早已废弃的锅炉房。
锅炉房在一片荒草丛生的角落里,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藤,巨大的烟囱像一根指向天空的黑色天线。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老严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他靠在一台锈迹斑斑的锅炉上,脸色比在考场里时更加苍白。
“你来了。”他看到林夏,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点。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真的是……”林夏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程序,是投影。”老严干脆地回答,“这里也不是什么学校,而是‘魂狱’。”
“魂狱?”林夏无法理解这个词。
“一个由‘鬼王’操控的,高沉浸度的精神牢笼。”老严解释道,“这些考生,都是被非法接入系统的试验品,他们的意识被困在这里,被迫接受永无止境的压力测试。”
“他们的执念就是高考,所以‘鬼王’就创造了这个永无止境的考场,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考试,直到他们的精神被彻底摧垮,成为实验数据。”
林夏听得遍体生寒。
永无止境的考试,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精神折磨。
“那你呢?你也是……”
“我不是。”老严摇了摇头,“我是一个维护员,一个意外发现真相,然后被困在这里的活人。很多年了,我已经记不清多久了。”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疲惫。
“那个女监考……她是什么?”林夏想起了那张咧到耳根的金属笑脸。
“她是系统的‘防火墙’,这里的狱卒长,一个拥有高度自主权限的人工智能。”老严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她的权限很高,尤其是在这核心区域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这是什么?”
“我的血清。”老严把瓶子塞到林夏手里,“我利用这里的设备,从我的血液里提取的,一种可以干扰系统运行的病毒式解码器。一滴就能让那些程序暂时数据错乱,如果泼出去,能为你争取到逃跑的时间。但量不多,省着点用。”
林夏紧紧握住那个还有些温热的瓶子,这或许是她唯一的生机。
“怎么逃?”
“系统的出口,被伪装成了学校大门。”老严指着门外,“但不是直接就能出去。你必须穿过大门后那个森林场景,再通过森林尽头的大桥模型,才能接触到真正的登出端口。”
“森林?桥?”林夏记得学校外面根本没有这些。
“这个牢笼里的景象,都是由被困者的潜意识和恐惧数据构成的。”老严的声音很沉重,“那片森林和大桥,是无数逃亡者绝望的集合体,里面的‘杀毒程序’……会比考场更危险。”
他看着林夏,郑重其事地说:“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只要通过了桥,你就能强制下线。”
“那你呢?”林夏问。
老严苦笑了一下,“我走不了。我的意识和这里的底层代码绑定太深了,强行离开会导致系统崩溃,到时候谁也走不了。我需要留在这里,为下一个像你一样,误入此地,或者尚存一丝反抗意识的试验品,争取一线生机。这是我的责任。”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坦然的悲壮。
“快走吧,‘防火墙’很快就会发现你的数据异常了。”老严催促道。
林夏点了点头,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
她转身,拉开沉重的铁门,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校园里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青黑色暮气。
那些游荡的程序“考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都变得迟滞,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朝她这边望来,像无数个监控探头。
林夏不敢看,拼命地向校门口跑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风声在耳边呼啸。
校门口那扇巨大的铁门,此刻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数据吞噬口,等待着异常代码自投罗网。
就在她即将冲出大门的那一刻,一道红色的身影,鬼魅般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那个女监考AI。
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裙,脸上挂着那抹僵硬的微笑。
“异常数据,测试还没有结束,你要去哪里啊?”她的声音是电子合成的,甜得发腻,却让林夏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让开!”林夏大吼一声,试图从她身边绕过去。
“不听话的变量,可是要被清除的哦。”
女监考的手臂突然伸长,像一条由液态金属构成的触手,一把抓住了林夏的脚踝。
那只手冰冷刺骨,仿佛没有骨头,死死地缠绕着她。
林夏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监考一步步向她走来,她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向下流淌,露出了下面复杂的机械结构,那张嘴越裂越大,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音波发射器。
“融入数据库吧,永远地留在这里,参加一场永不结束的测试,多好啊……”
千钧一发之际,林夏想起了老严给她的血清瓶。
她颤抖着手,拧开瓶盖,用尽全力将瓶口对着那只抓住自己的机械手,倒了一滴下去。
“滋啦——”
一声像是强电流短路的声响传来。
一股黑烟从女监考的手上冒起,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系统报错声。
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上面被血清滴中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冒着电火花的窟窿。
林夏趁机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校门。
背后,女监考的报错声变得更加尖利和疯狂。
“目标逃逸!启动一级猎杀程序!!”
冲出大门的一瞬间,林夏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
原本熟悉的街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阴森的森林。
参天的古树枝杈交错,遮天蔽日,连一丝虚拟的月光都透不下来。
森林里弥漫着浓重的白色数据雾,能见度极低,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泥土和植物的虚拟气味。
这里就是老严说的森林场景。
林夏不敢有丝毫停留,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脚下踩着的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凹凸不平的硬块,偶尔还会被什么东西绊倒。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向脚下照去。
光柱所及之处,让她瞬间魂飞魄散。
她脚下踩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土地,而是一块块歪歪斜斜的墓碑!这场景的建模原型,竟然是一片巨大的乱葬岗!
那些绊倒她的,正是一只只从坟土里伸出来的、数据构建的干枯手臂。
林夏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狂奔。
她不敢再看脚下,只能凭着感觉,拼命地向着森林深处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体力在飞速地消耗。
数据雾越来越浓,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件更让她恐惧的事情。
无论她怎么跑,前面不远处,总会出现一棵歪脖子的老槐树。
那棵树的模型太过独特,她绝不会认错。
她绕过它,继续往前跑,可跑了没多久,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程序循环,场景陷阱。
林夏的脑海里冒出这个词,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将她淹没。
她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身体因为恐惧和疲惫而不住地颤抖。
怎么办?
难道就要被困死在这里,直到精神崩溃吗?
她握紧了手中的血清瓶,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的草丛里传来。
林夏立刻屏住了呼吸,将血清瓶的盖子拧开,紧张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草丛晃动,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同样的校服,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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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过来!”女孩看到林夏,也吓了一跳,举起手里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对着林夏。
林夏愣住了。
“你……你也是……”
“你是活人?”女孩也看清了林夏,眼中露出一丝惊喜。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遭遇。
“是严老师让你来的?”林夏试探着问。
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给了我这个,让我穿过森林和桥。”
她晃了晃手里的血清瓶。
“我叫晓雨。”
“我叫林夏。”
在这片恐怖的森林里,遇到同伴让林夏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也被困住了,这像是一个循环程序,我们一直在绕圈。”晓雨带着哭腔说。
林夏强作镇定,分析道:“严老师说过,不能回头,要一直往前跑。或许是我们停下来,或者心里产生了动摇,触发了陷阱的判定条件。”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一起走,互相壮胆,无论如何,都不要停。”林夏说。
晓雨点了点头,走到林夏身边。
两个人结伴,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底气。
她们选定一个方向,手牵着手,开始在浓雾中艰难地前行。
“严老师说这东西有用,我们可以在手上涂一点。”晓雨提议。
“好主意。”
林夏停下来,准备打开瓶盖。
也许是太过紧张,她的手一滑,那个小小的玻璃瓶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虽然没有完全碎裂,但瓶身上却磕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暗红色的血清,正顺着裂缝,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浸入脚下由数据构成的坟土里。
“不!”林夏惊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
这可是破局的关键道具!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瓶子,心疼地看着那道裂缝。
还好,渗漏的速度不快,但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堵住,迟早会漏光。
她刚想站起身,却发现身边的晓雨,正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眼睛死死地瞪着林夏的身后,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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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上,是林夏从未见过的、极致的惊恐。
晓雨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气般的声音,抬起的手臂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摇晃不定。
她指着林夏的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捧着磕裂的血清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