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快吃啊，小默，再不吃，这饺子可就凉了！”
继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脸上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硬。
李默抬眼，恰好对上继母那双略显躲闪的眼睛，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馋得直咽口水的弟弟李浩。
他忽然停下动作，他看着满眼期盼和些许不解的弟弟，用一种近乎宠溺的温和语气说：
“小浩，哥知道，你也最爱吃这个馅的。”
“今天哥考上大学，心里高兴。”
“这盘饺子，你吃。”
01
那个夏天，似乎比往年都要闷热一些。
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季节的燥热都喊出来。
李家的低矮平房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厚重的玻璃。
李默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的面前，摊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英语词典。
父亲李建国蹲在院子里，抽着最便宜的旱烟，眉头紧锁，似乎在为家里的生计发愁。
弟弟李浩则躺在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机，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流行歌曲。
继母张兰在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她的叹气声交织在一起。
这个家，就像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一样，被生活的重压磨砺得有些沉默。
直到那个穿着绿色邮政制服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
“李默的录取通知书！”
邮递员的一声高喊，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李建国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手里的烟杆都掉在了地上。
张兰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面粉的锅铲。
李浩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好奇地探着脑袋。
李默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他有些踉跄地走出去，接过那封薄薄的，却承载着他十几年寒窗苦读重量的信封。
信封的一角，烫金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真的考上了。
“考上了！我儿子考上北大了！”李建国一把抢过通知书，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像是抚摸着什么稀世珍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这个老实巴交，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扛了一辈子钢筋水泥的男人，此刻激动得像个孩子。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不到半个小时，就传遍了整个街区。
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妈们纷纷涌进这个狭小的院子，道贺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建国啊，你可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小默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下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以后就是北大的高材生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
在这些纷杂的声音中，继母张兰的表现，显得尤为“突出”。
她满面红光，笑得比谁都灿烂，热情地给每一个来道贺的邻居散烟、倒水。
她拉着李默的手，对着众人骄傲地宣布：“我们家小默，就是争气！为了给他庆祝，今天我得亲自下厨，给他包他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她的声音洪亮而自豪，仿佛考上北大的不是李默，而是她自己。
李默看着继母这副模样，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知道，在这个重组的家庭里，他和继母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这种隔阂，平时被日常的琐碎掩盖着，但在这样重大的时刻，却悄然浮现。
他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后来，父亲娶了带着李浩的张兰。
张兰对他，不能说不好，但也绝对算不上亲厚。
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好穿的，她总是下意识地先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李浩。
李默的衣服，大多是穿亲戚家孩子剩下的，而李浩的身上，却总能看到时下流行的新款。
这些细节，李默都懂，但他从不言说。
他知道父亲不容易，也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改嫁的艰难。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
他相信，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墙上那一排排从小学到高中的奖状，红得耀眼，也红得心酸。
那是他用无数个熬夜苦读的夜晚，换来的唯一能让父亲骄傲的东西。
如今，这封录取通知书，似乎是所有付出的最好回报。
可看着继母过于热情的笑脸，他总觉得那笑容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毕竟是天大的喜事，谁会不高兴呢？
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暮色四合。
张兰果然兑现了她的诺言，一头扎进了厨房。
她从橱柜里拿出家里最好的一块猪后腿肉，又拿出了两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爸，我去帮妈吧。”李默对父亲说。
“去吧去吧，让你妈今天也歇歇，你小子才是今天最大的功臣。”李建国拍着儿子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过。
可当李默走到厨房门口时，却发现厨房的门被关上了。
这在他们家是很少见的事。
夏天天热，厨房又小又闷，平时做饭，门都是大敞着通风的。
“妈，我来帮您。”他敲了敲门。
“不用不用！”里面传来张兰有些急促的声音，“小默你快去歇着，今天你就等着吃现成的就行！妈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像是刻意拔高了调门。
李默站在门口，心里那点刚刚被压下去的怪异感觉，又重新冒了出来。
他没有再坚持，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书桌上的台灯，灯罩已经泛黄，陪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他拿起那封录取通知书，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魔力，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往。
他想象着北京的样子，想象着北大的校园，想象着自己以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他甚至想，等他将来挣了钱，也要对继母和弟弟好一点，彻底消解掉这个家里的那层隔阂。
想着想着，厨房里传来了“砰砰砰”的剁馅声。
那声音，比平时听起来要急促，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烦乱。
李默走到窗边，窗户正对着厨房的后窗。
他从窗户的缝隙里，能看到继母在案板前忙碌的背影。
他看到她一边剁馅，一边不时地停下来，用围裙擦擦额头的汗，眼神还时不时地朝着院门口的方向瞟。
那神情，不像是在准备一顿庆祝的晚餐，倒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充满了紧张和犹豫。
李默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或许是继母太激动，太想把这顿饺子做好，所以才会这样。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却像藤蔓一样，悄悄地缠绕上了他的心。
晚饭的时间到了。
父亲李建国拿出了珍藏了许久的一瓶白酒，那是他当年结婚时都没舍得喝的。
“今天，我们家双喜临门！”李建国红光满面地举起酒杯，“一是小默考上了北大，二是我决定了，家里的钱，全都拿出来，先紧着小默上学！小浩，你复读的事情，明年再说！”
弟弟李浩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举起汽水杯，说：“哥，我为你骄傲！”
李默心里一暖，刚要说些什么。
张兰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饺子来咯！”她高声喊道，将其中一盘，重重地放在了李默的面前。
“小默，这盘是专门给你做的，妈多放了肉，你快尝尝！”
02
饺子在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白胖的身子挤在一起，煞是诱人。
浓郁的肉香和白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孔，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快吃啊，儿子，看你这阵子复习都瘦成什么样了。”李建国给李默夹了一个饺子，满眼都是心疼和骄傲。
然而，李默的目光，却凝固在了眼前的这盘饺子上。
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这盘专门为他准备的饺子，个头似乎比另一盘给父亲和弟弟的要稍微大上那么一点点。
不仅如此，饺子边缘捏出的褶皱，也和他平时吃的有些微的不同。
张兰包的饺子，褶皱一向是又密又细，而眼前这盘，褶皱却显得有些粗疏和随意，像是心不在焉时捏出来的。
这些差异很细微，细微到如果不是他心思缜密，根本不会注意到。
但正是这些细微的差异，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更重要的是，就在刚才，张兰从厨房出来的那一刹那，李默无意中瞥见，她的手飞快地在围裙的口袋里动了一下。
那动作很隐蔽，像是在把什么东西塞得更深一些。
紧接着，她才端起了那盘饺子。
是什么东西，需要这样藏着掖着？
李默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起了前几天，因为弟弟李浩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张兰在屋里哭了一晚上。
他当时还去安慰她，说小浩还年轻，还有机会。
张兰当时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话。
她说：“没事，以后有你哥呢，咱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当时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安慰和期许。
可现在回想起来，她看他的那个眼神，似乎异常复杂，有欣慰，有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绝望？
他还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张兰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嘴里念叨着：“这钱可怎么办啊......一个大学生，一个复读生......这得多少钱才够啊......”
家里的经济状况，李默比谁都清楚。
父亲一个人在工地上打工，挣的都是辛苦钱，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
之前为了给他补课，已经花光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
现在他考上了北大，光是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而弟弟李浩要复读，也同样需要钱。
这两笔钱加在一起，对于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父亲刚刚在饭桌上说，先紧着他上学。
这句话，父亲说得豪迈，可听在张兰的耳朵里，又会是什么滋味？
这意味着，她的亲生儿子，要为他，让路。
李默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害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会瞬间摧毁这个看似和睦的家。
“怎么不吃啊，小默？不合胃口吗？”张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紧张。
“没有，妈，闻着就香。”李默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拿起筷子，夹起父亲刚才给他夹的那个饺子。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
他将饺子送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除了正常的肉香和面香，他似乎闻到了一丝其他的味道。
那味道很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饺子该有的味道。
他的心跳，在这一刻，漏掉了一拍。
他抬眼看向张兰。
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饺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焦虑，她的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在紧张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李默的心底钻了出来，让他浑身冰冷。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那个平时虽然偏心，但总归还算尽责的继母，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可是，眼前的一切，所有的反常，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最不堪的可能。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他的迟迟不动筷，而变得有些微妙。
李建国察觉到了不对劲，问道：“小默，咋了？是不是太激动了？”
弟弟李浩也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哥，你快吃啊，我都馋死了。”李浩说着，夹起自己盘子里的一个饺子，一口就吞了半个，吃得满嘴流油。
“真香！妈，你的手艺又进步了！”李浩含糊不清地赞美道。
李建国笑道：“你看小浩吃的那个香样！”
张兰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默，和李默面前的那盘饺子。
李默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
他该怎么办？
当场揭穿吗？
不，那会让父亲彻底崩溃，这个家也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默默地把饺子倒掉？
也不行，那样只会让张兰的疑心更重，谁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用别的手段。
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既能化解眼前的危机，又能让真相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浮现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了身边正埋头大吃的弟弟李浩身上。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计划，在他的心中慢慢成形。
他知道，这个计划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但此刻，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必须赌一把。
赌继母心中，对亲生儿子的爱，会战胜她那被贫穷和私心扭曲了的歹念。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他脸上的犹豫和疑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神情。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饭桌对面的继母。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困惑，只有一片清明。
03
父亲李建国见儿子半天没动静，又一次催促道：“小默，快吃啊，这可是你妈专门为你包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朴实的关切，完全没有意识到饭桌上早已暗流涌动。
全家人的目光，除了正在和饺子奋战的李浩，几乎都聚焦在了李默的身上。
李默闻着饺子的香气，肚子里确实也饿了。
一天的紧张和激动过后，身体早就发出了需要补充能量的信号。
他拿起筷子，在那盘专门为他准备的饺子中，夹起了一个。
饺子沉甸甸的，透过薄薄的面皮，似乎能看到里面饱满的馅料。
他将饺子缓缓地，缓缓地送到了嘴边。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对面继母张兰的呼吸，在那一刻，似乎都停止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脸上那紧张和期待交织的复杂神情，她那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一定已经握得死紧。
成败，就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饺子即将碰到他嘴唇的瞬间，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停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饺子，看向坐在自己身边，那个比他小几岁，此刻正吃得满头大汗的弟弟。
李浩感觉到了哥哥的注视，抬起头，嘴里塞满了饺子，含糊地问：“哥，你看我干啥？”
李默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
看着这个和自己流着一半不同血液的弟弟，这个被继母视为心头肉的男孩。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复杂，慢慢变得温和，变得柔软。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继母。
他内心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吃下那个送到嘴边的饺子。
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尤其是让张兰，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微笑着，将自己面前那满满一整盘，被继母称为“专门为他准备”的饺子，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到了弟弟李浩的面前。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瓷盘在老旧的木桌上滑动，发出“刺啦”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着满眼期盼和些许不解的弟弟，用一种近乎宠溺的温和语气说：
“小浩，哥知道，你也最爱吃这个馅的。”
“今天哥考上大学，心里高兴。”
“这盘饺子，你吃。”
“哥随便吃那盘白水煮面就行。”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