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薇薇，怎么不说话啊？今天的糖醋排骨，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饭桌上，陈静心疼地给女儿夹了一块排骨。
十七岁的林薇薇，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 父亲林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他放下筷子，仔细地端详着女儿，“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受什么委屈了？你看你这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体育课上不小心摔的。”
林薇薇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说完，就端起饭碗，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女儿日渐沉默的背影和紧闭的房门，林涛和陈静对视了一眼，心中那块不安的石头，越来越沉。
01
林涛一家，是滨海市里最普通的一户人家。
林涛自己，开了十几年出租车，每天起早贪黑，方向盘磨得锃亮，也磨粗了他那双常年紧握的手。他性格耿直，有点闷，不怎么会说话，但对老婆孩子，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妻子陈静，在一家超市当理货员，工资不高，但人勤快，性格也温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林薇薇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女儿林薇薇，是这个家庭全部的希望和骄傲。十七岁的她，在一所重点高中读高二。她长相清秀，性格文静，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墙上贴满了各种奖状。
在林涛夫妇看来，女儿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一辈子顺顺利利的，他们这辈子的辛苦，就都值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靠着自己双手努力生活的三口之家。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家里总是干干净净，饭桌上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学校里的趣事，是林涛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林涛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家的气氛，变了。
女儿林薇薇的话，越来越少。以前，她总爱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里的新鲜事，现在，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不再跟父母撒娇，吃饭的时候也总是低着头，像是心里藏着什么重担。
她的成绩，也开始断崖式地下滑。从班级前五，一路掉到了中下游。
“薇薇，你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要不周末爸爸带你去海边散散心？” 林涛不止一次地试探。
“不想去。” 女儿的回答，永远是这三个字。
陈静也发现，女儿的饭量变小了，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有时候，她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听见女儿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小声的哭泣。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女儿身上的伤，开始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胳膊上莫名其妙的淤青，有时候是校服上不知被谁画上的脏话，有时候，是她放在储物罐里、准备买学习资料的零花钱，不翼而飞。
每次问起，林薇薇的回答都惊人地一致：“不小心摔的”、“自己弄脏的”、“钱……可能是我自己弄丢了”。
林涛和陈静心急如焚，他们知道，女儿肯定出事了。他们怀疑，是校园霸凌。
02
让这个普通家庭陷入噩梦的源头，是一个名叫张峰的少年。
张峰，是林薇薇的同班同学，一个长相帅气，家境优越的“校草”级人物。但他帅气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扭曲而暴戾的心。
他的父亲张国栋，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房地产老板，母亲则是个终日沉迷于麻将和美容的阔太太。他们对儿子奉行的教育理念，简单粗暴——只要不惹出人命，花多少钱，都能摆平。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张峰，性格乖张，无法无天。他在学校里，拉拢了一帮同样家境不错的“跟班”，成了一个小小的“霸凌团体”。
他们不缺钱，他们欺负人，纯粹是为了取乐，为了享受那种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的快感。
而性格文静、长相清秀、成绩又好的林薇薇，不幸成了他们的新目标。
起初，只是一些言语上的骚扰和孤立。他们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笑林薇薇的穿着，给她起各种难听的外号。他们会联合班里的其他同学，不跟林薇薇说话，把她当成空气。
渐渐地，言语上的霸凌，升级成了肢体上的欺辱。
他们会在楼道里，故意撞倒林薇薇，让她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一地，然后和同伙们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会抢走林薇薇的文具盒，把里面的笔芯全部折断，再扔还给她。
他们会趁她不注意，把胶水挤在她的椅子上，让她在全班同学的哄笑中，尴尬地站一整节课。
最过分的，是勒索。
“喂，林大学霸，听说你这次月考又拿了奖学金啊？” 张峰带着两个跟班，在放学路上堵住了林薇薇。
“……你想干什么？” 林薇薇害怕地往后退。
“不想干什么。” 张峰痞笑着，拍了拍她的脸，“就是哥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请你这个大学霸‘赞助’一下。奖学金，拿出来吧？”
林薇薇不给，他们就抢。抢到钱，就去网吧、KTV挥霍。
林薇薇就像一只掉进了狼群的小羊，无助、恐惧，却又不敢声张。她怕，怕告诉老师和家长后，会遭到更疯狂的报复。
张峰曾经凑在她耳边，用一种恶魔般的声音对她说过：“你要是敢告诉任何人，我就让你在这个学校，再也待不下去。我不仅会找人天天‘照顾’你，我还会让你爸妈，连工作都丢掉。你信不信，我爸有这个本事。”
她信。
她见过张峰的父亲，开着一辆黑色的、巨大的越野车，来学校给张峰“解决麻烦”。那个男人，只跟校长说了几句话，之前一件很严重的打架事件，就不了了之了。
那种来自权力和金钱的压迫感，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只能选择沉默，选择忍受，她天真地盼望着，或许等他们玩腻了，就会放过自己。
03
林涛夫妇，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在又一次发现女儿的饭卡里无故少了两百块钱后，林涛决定，必须去学校问个清楚。
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和妻子陈静一起，找到了林薇薇的班主任，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老师。
“周老师，我们想问问，薇薇最近在学校，是不是……是不是跟同学有什么矛盾？” 陈静忧心忡忡地问。
周老师看着这对朴实而焦虑的夫妇，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林先生，林太太，不瞒你们说，我也注意到了林薇薇同学的变化。她最近上课总是走神，成绩也……我也找她谈过几次心，但她什么都不肯说。”
“那……有没有可能是同学欺负她？” 林涛直接切入了主题。
周老师的脸色，变得更加为难了。她犹豫了很久，才压低声音说：“我们班上，确实有那么几个学生……比较调皮。为首的，叫张峰。他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我也曾经因为一些小摩擦，找过他谈话，但效果……不大。他的家长，也不怎么配合。”
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但林涛和陈静已经全明白了。
“这个叫张峰的，是不是经常欺负我们家薇薇？” 林涛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这个……我没有亲眼看到。林薇薇同学也从来没有向我反映过。” 周老师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学生自己也不承认，老师也无能为力。
从学校出来，陈静的眼泪就下来了。“怎么办啊老林？我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欺负我们女儿！那孩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自己扛着！”
林涛一言不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的脸，显得格外阴沉。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当天晚上，林涛破天荒地没有出车。他把女儿叫到客厅，和妻子一起，跟她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薇薇，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张峰在欺负你？”
林薇薇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衣角，不说话。
“孩子，你别怕！” 陈静拉着女儿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有爸爸妈妈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做主！”
在父母的再三追问和保证下，林薇薇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
她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将这几个月来，所受的所有委屈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张峰团伙对她的种种霸凌行为。
听着女儿那泣不成声的控诉，林涛的心，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大手，因为愤怒，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在那个他本以为最安全的校园里，竟然遭受着这样地狱般的折磨。
“他妈的！” 林涛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眼里布满了血丝。
“明天，我再去找他们！找校长！我就不信了，这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04
第二天，林涛再次来到了学校。
这一次，他直接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面对着林涛的愤怒质问，和拿出来的一叠女儿受伤的照片，校长的态度，和班主任一样，充满了“官方”的无奈。
“林先生，您先别激动。这件事，我们学校非常重视。我们已经找了张峰同学谈话，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批评教育？就完了？” 林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
“张峰同学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愿意向林薇薇同学道歉。” 校长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您看，要不这样，我们让他当着老师的面，给薇薇道个歉。另外，再让他家长，出点医药费，营养费，您看怎么样？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也是常有的事。教育为主，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影响不好嘛。”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林涛心中的怒火。
“打打闹闹？校长，我女儿现在晚上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做噩梦！成绩从前五掉到三十多名！你管这叫打打闹闹？”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张峰的父亲张国栋，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张国栋挺着一个硕大的啤酒肚，手上戴着明晃晃的金表，身后跟着的张峰，则是一脸的不屑和挑衅。
“哎呦，这不是林师傅嘛。” 张国栋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多大点事儿啊，还闹到校长这儿来了。不就是孩子们开了个玩笑嘛，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
他从钱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扔在桌子上，大概有一两万块。
“这钱，拿着，给你女儿买点好吃的，压压惊。这事儿，就算了了。以后，我让我家张峰，离你女儿远点，行了吧？”
那副用钱砸人的傲慢姿态，深深地刺痛了林涛。
“谁稀罕你的臭钱！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要钱！我是要给我女儿，讨一个公道！你们必须公开道歉，学校必须给他处分！” 林涛指着张峰，一字一句地说。
“道歉？处分？” 张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走上前，用一种只有林涛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要是没完，明天，我让你连车都开不成。你女儿，以后也别想安生。”
赤裸裸的威胁！
林涛的血，瞬间就涌上了头顶。他扬起拳头，就要朝那张可恶的脸上砸过去。
“老林！” 妻子陈静死死地抱住了他，哭着哀求：“别冲动！别冲动啊！”
最终，林涛的那一拳，还是没有打下去。
他知道，自己打下去，就从有理变成了没理。
那天的“调解”，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不欢而散。
学校和稀泥，对方家长嚣张跋扈。林涛夫妇，带着满心的愤怒和无力，回到了家。
他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对方至少会收敛一些。
但他们错了。他们的反抗，换来的，是张峰更疯狂的报复。
三天后，林薇薇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张峰和他的几个同伙，堵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里。
“你爸妈不是挺能耐吗？还敢去学校告状？” 张峰的脸上，带着狞笑，“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得罪我张峰，是什么下场！”
拳头和脚，雨点般地落在了林薇薇瘦弱的身体上。
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
当林涛和陈静在医院的急救室外，看到浑身是血、陷入重度昏迷的女儿被推出来时，他们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医生告诉他们，林薇薇颅内出血，内脏多处破裂，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需要立刻送进ICU抢救，未来，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未知数。
05
女儿被送进了ICU，这个消息，像一柄重锤，彻底击垮了陈静。她瘫软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撕心裂肺。
林涛没有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有些可怕。他只是默默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的火焰。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这一次，事情闹得太大了。警方迅速立案，并根据林薇薇同学提供的线索，很快就将张峰及其同伙抓获。
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面对着警察的询问，张峰却表现得异常嚣张。
他承认了自己带人打了林薇薇，但对于此事的严重性，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不就是打了一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吊儿郎当地靠在椅子上，抖着腿，“医药费，我们家赔。她想讹多少钱，开个价。”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故意伤害！受害人现在还在ICU里，生死未卜！你这是犯罪！” 年轻的办案民警拍着桌子吼道。
“犯罪？” 张峰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令人厌恶的笑容，“警察叔叔，你别吓唬我。我劝你，先去查查我的身份证。”
他看着对面的警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周岁。”
“我，还未成年。”
“按照法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番话，充满了对法律的嘲弄和有恃无恐的嚣张。他知道，自己未成年人的身份，就是他最强大的护身符。
而此时，在审讯室外，通过单向玻璃，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林涛，也听到了张峰那句最恶毒的挑衅。
张峰的父母，张国栋夫妇，也请了最好的律师，赶到了派出所。他们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断地跟警方强调，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孩子”，“只是一时冲动”。他们表示，愿意承担所有的医疗费用，并额外再拿出五十万，作为“精神补偿”，只求“私了”。
看着那一家人丑陋的嘴脸，听着自己女儿在ICU里与死神搏斗的消息，再想到那个恶魔少年有恃无恐的叫嚣。
林涛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似乎，断了。
他那张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却突然，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极其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看得他身边的妻子陈静，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转过头，看着玻璃后面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巧了。”
“我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