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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春,纲河工地上的黄土总往衣领里钻,混着汗味结成硬块。我坐在土坡上歇脚,看(望,向远处看)着掌心磨得发亮的厚茧,心里却揪着家里的事——堂屋那口盛芋干的粮缸,怕是早能看见缸底的裂纹了。
青黄不接时节,就连风都飘着慌!
我回到家,夜里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锅屋传来娘的叹息声,一声叠着一声,像压在胸口的石头一般,沉重叹息……
没多久,她轻手轻脚坐在了我床边,用粗糙的手攥住我的手腕,指腹的老茧蹭得人发疼。
“要不,把堂屋那合门卸了吧?”她声音发颤,“带上平车架,去四月初八的台儿庄古会,换点山芋干,总能撑到麦收。”
我猛地坐起身,心里“咯噔”一下。那合门,是父亲亲手打的啊!
记得那年秋天,父亲在屋后选中一棵榆树——树干笔直,锯开时木芯泛着温润的黄,木纹像溪流般顺溜,没一点杂纹。利用空闲时间,父亲在院子里,用凿子凿,刨子刨,几天里,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混着榆木的清香,飘满了整个院子。最后拼成了榆木门,方方正正嵌进门框,合页安得严丝合缝,开门时只轻响一声“吱呀”,像在说“欢迎! ”透着暖暖的热情!
装上那合榆木门,两年多它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成了家里的“卫士”。冬天北风裹着雪粒刮来,门板挡得严严实实,屋里总比别家暖几分;夏天暴雨倾盆,雨水顺着屋檐流成雨帘,潮气渗不进半分,堂屋的土坯墙从没发霉过。
若不是真到了困境,娘绝不会动卖那合门的心思。缸里的芋干只够撑三天,她翻遍了家里的柜子,连缝在棉袄里的几块零碎布票都找了出来,可也换不来半袋粮食。除了那合榆木门,家里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卖门的念头一冒出来,连空气都变得沉重。我不敢想象,要是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
四月初七,收工的哨声刚落,我一路小跑回家,远远就看见娘站在堂屋门口,眼神黏在门板上,手里煤油灯的光亮把顺溜的木纹照得格外清晰。她抬手想摸,指尖却在半空停住,最后只轻轻叹口气,转身去锅屋给我端粥。我知道,娘是在念着那合门给家里的厚重安全感,也在愁着门一旦摘下,屋里只剩黑黢黢门洞的凄冷。我也想起父亲打门时的情景:一斧子,一凿子的专注;我更忘不了小时候,父亲教我认木纹说“好木头能传家”,他说话时,非常认真。
娘找来了锤子,我接过来,“我来。”木轴转动的“吱呀”声,比往常深沉了许多,像在低声叹气。
娘蹲在一旁,盯着紫黑耐磨的门轴,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合门若有灵性,一定不愿走。它守护了咱全家的冷暖,可如今却……是咱对不住它了!”
我和娘一起卸下了门板,轻轻放在地上,生怕碰出一点缺损——这是父亲珍贵的手艺,是家里最后的指望,现在要靠它换全家的口粮,我要护好它。
天擦黑时,同村的平稳哥推着平车来了。我们把那合榆木门和他的两扇新木门牢牢绑在车上,我怕绳子勒坏门边,特意找了厚纸片垫在下面。
一切就绪,借着星星那点微弱的光,我们一头扎进黑沉沉的夜。
九十里路全靠两条腿丈量,我和大哥轮换拉车,麻绳勒得肩膀发疼,夜里的风裹着潮气,吹得胳膊冰凉。走到港上大桥时,对面驶来一辆拖拉机,车灯亮得刺眼,我瞬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死死攥着车把,手心的汗浸得木头发滑。多亏了桥边的栏杆,平车才没往河里歪。过了桥,我喘着粗气回头望,模糊的轮廓里,仿佛看见父亲忙完生产队的活,在月光下操起锯子、斧头打门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总算到了台儿庄木料市场。街巷里挤得满满当当,吆喝声、牲口的嘶鸣混在一起,吵得耳朵嗡嗡响。我们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把榆木门斜着立起来。树叶间,斑驳的阳光映在门板上,还是当年父亲刚打好时的温润模样。
大哥拉我去吃早饭,我却总惦记着门,时不时回头望,怕有人碰坏它,更怕卖不出去——它要是卖不掉,家里的粮缸就真的空了。
市场里卖旧木门的不少,看着别人摊前人来人往,我心里急得发毛。直到上午十点,才有个穿蓝布褂的大叔过来,围着那合榆木门转了两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门板,“笃笃”的声响浑厚扎实,是好木料才有的回响。他又摸了摸门板边缘的厚度,眼里露出赞许:“这合门打得规矩,活儿细,木料也好!”
我见状,赶紧前问:“大叔,这是正经榆木,我父亲亲手打的门!在家用了两年,早干透了,不歪不斜,买回去直接就能装。您要是买了,也算没糟践好东西。”
大叔蹲下来又端详了一会儿,开口说:“50块,怎么样?”我心里一紧,原本想喊60,可一想到娘夜里的叹息、粮缸底的裂纹,咬了咬牙:“55吧,您看这木料、这做工,真不亏。这合门跟着我们两年,一点没变样,您用着肯定放心!”
两人正僵着,一个戴旧草帽的大爷凑了过来,手里的旱烟袋还冒着火星。他拍了拍大叔的肩膀,用烟杆指了指门:“老弟,这榆木门现在不好找,没龟裂没变形,做工又细,55块真不贵,你买回去不亏!”又转头对我笑:“小伙子,各让一步,53咋样?我常在这撮合买卖,保准不让你吃亏。”后来才知道,他是市场里的“讲行人”张大爷。
我看着张大爷期许的眼神,点了点头:“行,听您的。”
话音刚落,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这合载着父亲心血、护家两年的榆木门,就要属于别人了。
跟着大叔把门送到市场外的路口,等他老伴送钱时,我盯着门板,像是安慰门,又像是安慰自己:“门啊,为了全家人的日子,对不住了,你去吧。父亲知道了,一定不会怪我的。”
我接过53块钱,刚塞进汗湿的衣袋里,就听见“吱呀”一声,门板被搬上了车,那声响像是和我的告别。我心里一阵发酸……
返程的路比去时更难走,我的布鞋磨破了,干脆脱掉光脚走,粗沙粒钻进脚趾缝,磨得水泡破了直冒血,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大哥也走得一瘸一拐,还安慰我:“到家就好了,有钱就能买粮了。”可我满脑子都是那合榆木门,想它往后要在别人家继续当“卫士”,想家里空荡荡的门洞,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件重要的东西。
我们到家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多。娘听见动静赶紧起身。娘没先问钱,而是先朝堂屋门口看,看到空荡荡的门洞,她心里多么难受!
她默默端来热水,又转身去锅屋盛粥时,我看见她用袖子偷偷抹了抹眼泪,这是对门的不舍,更有对父亲辛劳的思念!
喝着稀粥,我把钱递过去:“娘,门卖了53,平车架子卖了35,报税花了8块,还剩80块,够买不少山芋干,能撑到麦收。等麦收了,我就去选最好的榆木,照着这合门的老样子,再打一合新的,让您心里踏实。”
娘接过钱,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币,点了点头,可舀粥的手却抖了一下,粥汤溅在桌上。她赶紧擦干净,眼角的泪还是没忍住,落进了碗里。
不多会,村头喇叭里吆喝起床上工。过小河时,我脑袋突然一阵眩晕,差点栽进水里。大哥一把拉住我,关切地问:“困坏了吧?到了工地可别打盹,不然队长又要骂人了。”我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其实我不是困的,是又想起了那合榆木门,想它此刻或许已经装在了别人家的堂屋,我还想,往后怎样才能补上对父亲的亏欠……
近半个世纪过去,生活越来越好,而那合榆木门刻下的记忆,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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