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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继军
几个人伙倒一起做生意,四川人把它叫做“打伙”。
阴雨绵绵,三个年轻娃娃挤在茶馆里头,吹牛聊天扯闲条,摆龙门阵,东说南山西说海的打发时间,说着说着说到了四川人爱吃的火锅上。赵老大:“说起火锅,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火锅的味道真的不摆了,又麻又辣又烫。大家爱吃火锅,我们几个不如开个火锅馆子,吃起来方便,还能赚钱。“干!”李二狗手在桌子上一拍,茶碗里的水都溅到了桌子上,“人家搞得,我们三个就是臭皮匠也能顶个诸葛亮,这生意一定能成!”赵老大扶了扶眼镜,声音不高但劲头十足:“火锅馆子,本钱不大,要说味道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眼下缺的主要是资金。”张老三摸出皱巴巴的烟,一人散了一支,火柴“刺啦”一声照亮了三双眼睛:“打伙。我出铺面,家里那间临街老屋;二狗管账;老大掌勺。如何?”
一声“打伙”说得响亮,带着四川人的干脆和胆量,好像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前程就真能如火锅一样沸腾起来。
主意拿定,像是摸到一副好牌,三个人跃跃欲试。
张老三那间老屋,位置当道,就是旧了点。说干就干,三个人自己甩开膀子刷墙隔屋收拾屋子,累得腰杆都直不起来,晚上坐在地上喝啤酒,眼睛一眯,像是钞票就从从窗户外头飞了进来。
赵老大炒料确实有一手,第一天熬底料,香得来连半条街的狗都围拢过来。李二狗把账本记得密密实实,一分一厘都弄得清清楚楚。
“兄弟同心,黄土变金!”开张那天,他们醉醺醺地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眼睛比锅里的红油还亮。
生意果真火爆。门口排队的人从巷头甩到巷尾。钞票像流水一样流进来。他们换了气派的招牌,添了更亮的灯,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底气,不像是开头茶馆里头说话时那样小心翼翼。
可裂缝,往往在不知不觉的地方开始出现。
先是赵老大抱怨灶台的火不旺,影响他发挥,想换一套更好的炉具。李二狗从账本上抬起头:“才开张三个月,本钱都还没有收回来,又要投资一大笔?将就倒用嘛。”
张老三天天守店,觉得功劳最大,看到人家火锅店请了穿旗袍的幺妹儿招揽生意,也开始冒皮皮:“我们也请两个嘛,场面要撑起。”
李二狗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叭叭作响,鼓起眉毛:“人工现在好贵噢?我们又不是搞选美,卖的是味道!”
话说得不咸不淡。赵老大觉得李二狗抠门,挡了他大师傅的派头;张老三觉得李二狗只认钱,不图发展;李二狗觉得他们两个只晓得花钱,不懂得细水长流。开始热乎乎“打伙”的劲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降了温度。
真正的导火索,是一笔突然找上门的“加盟费”。
有人看中他们生意红火,想在外地开分店,挂他们的牌子。张老三和李二狗高兴得一夜没睡,眼前晃动的是分店开遍各地的宏伟蓝图。赵老大却冷冰冰地浇下一盆冷水:“商标没有注册,配方没人保护,拿啥子去加盟?出了问题,砸的是你我自己的招牌,风险太大。”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积蓄已久的怨气连同滚烫的红油,一起泼了出来。
“你就是怕我们搞大了,你那个技术不值钱!”
“龟儿子保守得很,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
“我的铺面,我的关系,离了我,你们啥子都不是!”
“离了我的底料,你这铺面就是个摆设,空壳壳一个!”
“没有我的精打细算,你们早就亏得连裤儿底底都没得了!”
兄弟的情分,在“钱”字面前,被撕扯得一丝不挂。当初的“打伙”,成了捆住手脚的绳子,越挣扎,勒得越痛。
又是一个雨天,和那天在茶铺时一模一样。只是桌上摆的不再是凉茶,是一本摊开的、算得清清楚楚的总账,和一份打印好的《散伙协议》。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三个曾经勾肩搭背的年轻人身上。窗外的雨声,搅得屋里死一样的沉闷。
李二狗拿起笔,手指有些发抖。想起开业那天,他们三个共吃一锅毛肚,筷子在锅里打架,抢着吃,笑得眼泪鼻涕都跑了出来。那时的味道是真的巴适。
他叹了口气,笔尖落下,签下名字。那一声轻微的“沙沙”声,像极了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赵老大签完字,猛地站起来,踢开凳子,头都不回地冲进雨里。
张老三最后一个签。他环视着这间精心装修过的店堂,明天,这里的一切都将被估价、拆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茫然地挥挥手。
街对面新开的茶楼,隐隐约约传来麻将碰撞的声音,混着几声熟悉的川骂:“龟儿子娃娃些搞牯了!俗话说十打伙九搞牯!”
店里就剩下张老三一个人。那锅熬得沸腾喷香的红油,早已冷透,凝成一团僵硬的、暗红色的油膏,死死地扒在锅底,再也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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