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陈玄,是个通灵师。
这个称呼是圈外人给的,带着三分敬畏七分揣测,把我们描绘得神乎其神,仿佛能通晓阴阳,逆转生死。
但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们更像是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清道夫,用着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清理着阴阳两界交汇处,那些因执念、怨恨或意外而滞留人间的“垃圾”。
我的师父是个寡言的老头,他用戒尺在我手心上打出来的三条铁律,我至今刻在骨子里:一、不问因果,只解眼下;二、不拿横财,只取应得;三、能劝退的,绝不强攻。
前两条是吃饭的操守,后一条是保命的根本。师父常说,“阴魂过界,阳人受灾”,这话的重点,其实在后半句——“通灵师,承其重”。我们每一次出手干预,无论成败,都像是在向一个看不见的账本上记账。调解成功,算是积了阴德,账上有入有出;可一旦动用强硬手段,甚至打得对方魂飞魄散,那就是在向阴阳两界的秩序强行“借贷”。这笔债,看不见摸不着,但早晚有一天,会以一种你最意想不到、也最无法承受的方式,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这种催债,我们行内,称之为“反噬”。
我入行十几年,处理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记得有一次,城南有户人家,女儿每晚都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在床边梳头,日子久了,人变得精神萎靡,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去了之后,开了天眼,才发现那是个百年前吊死在房梁上的情鬼,因被人辜负,怨气不散。
我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花了三天时间,设坛焚香,备上纸钱胭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她尘缘已了,来世可期。最终,那女鬼哭了一场,对我三鞠躬,自己散了执念,入了轮回。这家人平安了,我也算积了一德,这便是我辈中人最推崇的“善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恪守“调解”的原则,就能安稳地做下去。
直到我接了刘老板那单生意,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
那次经历,不仅让我破了戒,更是让我付出了半生的代价。直到今天,每到阴雨天,我的右手还是会像冰块一样冷,三个指关节隐隐作痛,仿佛是在提醒我,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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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刘老板是做煤炭生意起家的,算得上是本市的头面人物。他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我时,整个人已经脱了相。一身名牌西装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眼神浑浊,布满血丝,哪还有半点商场上挥斥方遒的模样。
“陈大师,救救我女儿!求求您了!”一见面,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就差点给我跪下,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厚得像块砖头。
“刘老板,先别急,慢慢说。”我扶住他,把他请进茶室。
他的故事,其实很俗套。
半年前,他在风景秀丽的远郊盘下一块地,盖了栋极尽奢华的欧式别墅,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了进去。可好景不长,他年仅十六岁的独生女刘婷婷,突然就变得不对劲了。
婷婷原本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成绩优异,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可自从搬进新家,她就像变了个人。起初只是常常发呆,说屋子里总感觉有别人在看她。
家里人只当她是换了新环境不适应。可后来,她开始整夜失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自言自语,时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时而又悲切地哭泣。
刘老板带她看遍了省内外所有知名医院,精神科、心理科的专家会诊了一轮又一轮,诊断结果都是“青春期重度抑郁症”。可吃了再多的进口药,做了再多次的心理疏导,也不见任何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婷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乌黑的长发变得干枯,原本充满活力的脸庞变得蜡黄。
不到两个月,一米七的个子,体重掉到了不足八十斤,整天躺在床上,像一朵正在迅速枯萎的花,生命力仿佛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抽走。
“我……我一开始不信这些的,”刘老板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悔恨,“也请过几个所谓的‘大师’,都是些骗钱的神棍。直到婷婷前天晚上,她……她突然坐起来,用一种根本不像她的声音说,‘爸爸,地底下好冷啊’……”
说到这,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这不是病,是“祟”。有东西,缠上他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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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我跟着刘老板去了那栋别墅。
车子刚开进设计精美的庭院,我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明明是夏末,阳光正好,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别墅的外墙是温暖的米白色,可在我眼里,却泛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青灰色。
走进大门,富丽堂皇的装修风格扑面而来,昂贵的水晶吊灯,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每一件家具都价格不菲。但整个空间里,却听不到一丝生气。空气仿佛是凝固的,安静得让人心慌。偌大的房子,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阳气,反倒像一座精致华美的坟墓。
“大师,您看……”刘老板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没理他,径直开了阴阳眼。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这栋别墅的上空,被一层普通人看不见的黑气笼罩着,那黑气浓稠如墨,丝丝缕缕,如同巨大的蛛网,将整栋建筑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所有黑气的中心,都指向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
“是小姐的卧室。”刘老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声音都在发抖。
我一步步走上楼梯,越往上,那股泥土和腐烂树叶混合的腥气就越重。走到婷婷的房门前,那股阴寒之气几乎已经凝为实质。
推开门,窗帘紧闭,房间里光线昏暗。
婷婷就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眼睛睁着,却毫无神采,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的角落。我试着叫了她几声,她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不在这个躯壳里。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那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破旧蓝色布衣的女人,全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黑色的长发黏在惨白的脸上,还在往下滴着混着泥浆的水。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双手保持着一个古怪的挖掘姿势。
而在她的脚边,还蹲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孩子,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他通体漆黑,像一道被拉长扭曲的影子,没有五官,没有四肢,只是一团不断蠕动的人形黑气。只有在他脸的位置,亮着两点针尖大小的红光,那红光随着床上婷婷微弱的心跳,正在同步地、有节奏地闪烁着。
那是怨气冲天,凝聚而成的“影煞”!而且,它已经和婷婷的命理勾连在了一起!
我暗自提了一口气,不敢轻举妄动。我口中默念了一段最为平和的清心咒,想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细,表明我没有恶意。
然而,就在我咒语声落下的那一刻,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鬼,依旧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倒是她脚边那个黑影般的男孩,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两点红光,越过床上的婷婷,越过房间的陈设,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我。
紧接着,一个稚嫩又冰冷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如同钢针一般,直接扎进了我脑海的最深处。
“陈大师,”它说,“你左肩上那道被‘柳条鬼’抽伤的疤,今天天气不好,又开始疼了吧?”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脚冰凉!
那道伤疤,是五年前我刚出师时,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被一个修行近百年的恶鬼用柳条精魄抽伤的,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每到阴雨天就酸痛难当。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和早已仙逝的师父,普天之下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04
我强压下心中的骇然与惊惧,面沉如水地退出了房间。在我的逼问下,刘老板面如死灰,终于吐露了全部实情。
这块地以前是片乱葬岗,几十年前闹饥荒,死了不少无名无姓的人。
动工的时候,挖出来不少朽烂的棺材和骸骨。工头觉得晦气,劝刘老板请高人来做场法事超度。
可刘老板当时为了赶工期,抢占市场,觉得是封建迷信,浪费时间和金钱,便没当回事。
他不但没有超度,反而为了防止消息传出去影响房价,严令工人封口,直接让挖掘机把那些骸骨都铲了,混着建筑垃圾一起拉到郊外填埋了。
“当时……当时确实挖出来一口很小的合葬棺,里面就是一对母子,尸骨都烂光了,只有一些旧衣服……”刘老板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可我现在关心的,已经不是这个因果了,而是那个“影煞”的来历和它那诡异的能力。它绝非寻常!
我平复了一下心神,再次回到房间。事已至此,还是得按规矩办事,我决定再做最后一次“调解”的努力。
“这位大姐,”我对着那个角落,沉声开口,“刘先生已经知错,他愿意为你们重修坟冢,风光大葬,立碑刻名,再为你们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助你们早登轮回。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的怨气,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女孩。”
那一直低着头的女鬼,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显然是有些意动。毕竟,能入土为安,早登轮回,是所有孤魂野鬼最大的奢求。
可她脚边的“影煞”却再次在我脑中发出了冰冷的笑声。那笑声,像无数细小的冰渣,刮擦着我的神经。
“安葬?轮回?”那个声音充满了不屑与嘲讽,“我不要那些虚的东西。我喜欢这个姐姐的身体,很暖和……等我吸干了她,就会去找你哦。”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住在老城区的清和巷三十七号,”它用一种天真又恶毒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在我脑中说道,“也知道你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去看你那个住在安康养老院,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的母亲……你说,如果我去看她,她会不会把我当成你,喂我吃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呢?”
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那是一种比面对任何凶神恶煞的厉鬼都更深的恐惧!
它不仅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住处,甚至连我最在乎、最脆弱的软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报复,这是威胁,是警告!它在告诉我,它不仅能毁了刘家,更能轻而易举地毁了我的一切!
我的底线,被它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调解已经毫无意义,这不是请客吃饭,这是你死我活。今天若不除了它,不光刘婷婷要死,我的家人,我的后半生,都将永无宁日!
规矩?去他妈的规矩!保命要紧!
“刘老板!”我猛地拉开门,对着外面脸色惨白的刘老板吼道,“把你家最烈的白酒,所有的食用盐,还有立刻去弄一只活的大公鸡来,取鸡冠血!快!所有人都退到院子里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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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事态的紧急,已经不容我等到夜里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开坛。我必须立刻动手,趁它现在还被地气束缚在这栋宅子里,将它就地格杀!
客厅里,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刘老板找来的东西一一布置。盐洒墙角,隔绝阴气;烈酒画线,定住四方。我从随身的法器囊中取出朱砂、罗盘、三清铃,以及那把跟随我多年,用雷劈过的桃木心雕刻而成的法剑。
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甚至连握剑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即将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师父的教诲,违背了我入行十几年来的准则。我知道,这一剑下去,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然会遭到“反噬”。
“刘老板,你们所有人,立刻退到院子里去!”我将一道早已画好的护身符塞到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守住别墅大门,在我出来之前,别让任何人、任何东西进来!记住,无论你们在里面听到什么声音,哪怕是我的惨叫,都绝对不许踏进大门一步!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刘老板被我从未有过的狰狞神情吓住了,连滚带爬地带着家人跑出了别墅。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紧闭的卧室门。我知道,这扇门背后,是我入行以来,遇到的最诡异、最危险、也最了解我的敌人。这一战,我没有退路。
我不再犹豫,手持桃木剑,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每走一步,我都在心中默念静心咒,将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压下去。
走到门前,我停下脚步,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我猛地推开门,闪身而入,然后“砰”的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门从里面反锁!
客厅里的刘老板夫妇,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吓得紧紧抱在一起,死死地盯着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内,一片死寂。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刘老板几乎要以为一切都平息了的时候,突然,从那紧闭的门缝里,传来了一声陈玄的惊叫!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沉稳和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置信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比鬼神更可怕的东西!
“不对!你……你根本不是她的儿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吼声刚落,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的爆响,二楼走廊里所有的壁灯、吊灯,在同一瞬间,闪烁着刺眼的电火花,然后齐齐炸裂!
整栋别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