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们石崖村的人,当年哪点对不住你了?”
王婶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直直地指着李文山的鼻尖。
“你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是我们一口米,一个鸡蛋把你喂大的。”
“现在你出息了,就要来刨我们的根,拆我们的家?”
“你的良心,是不是被外面的狗给吃了!”
李文山紧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任由那些最伤人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01
石崖村,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硬生生嵌在群山褶皱里的一块坚硬的石头。
这里四面都是望不到头的巍峨大山,像一圈巨大的、灰绿色的屏障,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进村只有一条路,是几十年前的先辈们,用锤子和钢钎,在悬崖峭壁上一点点凿出来的。
路很窄,一边是山体,另一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天晴的时候还好,一到下雨天,路上就满是湿滑的泥泞和滚落的碎石,一不小心就可能连人带车掉下去。
交通的不便,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把石崖村牢牢地锁在了贫穷的深渊里。
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靠着山里那点贫瘠的土地过活。
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糊口,剩不下几个钱。
年轻人但凡有点力气的,都选择了外出打工,把孩子和老人留在村里。
所以,整个石崖村,白天看去总是静悄悄的,只有老人蹒跚的身影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闹声。
李文山,就是这些留守孩子中的一个。
他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不爱上树掏鸟窝,也不爱下河摸鱼。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捧着一本不知被翻了多少遍,书页都已卷边的旧书,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看看上半天。
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大山外面那个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渴望。
文山的家,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之一。
他的父亲早年在山里开采石头时被砸断了腿,从此只能拄着拐杖,干点零碎的活计。
母亲身体也不好,常年药罐子不离身,家里一年到头都闻得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生活的重担,让这对中年夫妻的头发早早地就白了,背也过早地驼了。
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身上。
在他们看来,读书,是文山走出这座大山的唯一出路。
文山也懂事,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他学习异常刻苦,村里没有电灯,他就点着煤油灯,在昏黄的光线下看书写字,常常学到深夜。
煤油灯熏得他鼻孔里总是黑乎乎的,但他从不叫苦。
他把对父母的心疼,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那一年夏天,一份盖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只长了翅ões的喜鹊,飞进了这个沉寂的小山村。
李文山,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石崖村炸开了锅。
村里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读书苗子了。
一时间,李文山成了全村的骄傲。
村民们见到文山的父母,都会竖起大拇指,羡慕地说:“老李家这是要飞出金凤凰了啊!”
文山的父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忧愁。
喜悦过后,是沉重的现实。
录取通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学期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是一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为了给母亲买药,家里早已是家徒四壁,哪里还拿得出这么多钱。
那天晚上,文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没对生活低过头的汉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苍老的脸庞显得愈发愁苦。
文山默默地站在父亲身后,他看到了父亲眼角的泪光。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他对父亲说:“爸,我不去念了,我跟村里的叔伯们出去打工,挣钱给你和妈治病。”
父亲猛地回过头,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混账话!”父亲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带着哭腔,“你要是敢不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老李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把你供出去!”
文山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可钱从哪里来呢?
就在李文山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村长老张站了出来。
老张是个老党员,在村里威望很高,看着文山长大,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志气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是老张嘶哑又洪亮的声音。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都到村委会大院来开个会,有要紧事!”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村委会那个不大的院子里。
老张站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乡亲们,咱们村的文山娃子,考上省重点了,这是咱们石崖村天大的喜事!”
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声和赞扬声。
老张摆了摆手,等大家安静下来,才接着说:“但是,娃子上学的钱,还没有着落。文山是我们石崖村的娃,是我们大家看着长大的。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因为穷,就断了走出大山的希望!”
“我提议,咱们全村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起帮文山娃子把这笔学费凑齐了!大家说,好不好?”
“好!”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那天的场景,李文山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张第一个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有零有整,那是他准备给自己看病的钱。
他把钱塞进了捐款箱,拍着胸脯说:“我带个头!”
村东头的王婶,家里也不宽裕,男人走得早,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
她跑回家,把家里仅有的几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全都抱了过来,塞到文山母亲的手里,说:“嫂子,拿去卖了给娃交学费,这鸡下的蛋,有营养,给娃路上吃。”
村西头的李二爷,是个五保户,平时靠着政府的一点补贴过日子。
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包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几个硬币,那是他攒了很久的烟钱。
他说:“娃,二爷没本事,就这点心意,你别嫌弃。”
还有村里的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自己存钱罐里的压岁钱,买糖吃的零花钱,全都倒了出来。
你家十块,他家二十,你家一袋玉米,他家一篮鸡蛋。
那一天,整个石崖村,仿佛都在为李文山一个人而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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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年少的李文山心里。
他跪在全村人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响头,都代表着一份承诺。
他哽咽着说:“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我李文山发誓,今天你们给了我走出去的希望,将来我李文山要是有出息了,一定回来,让全村人都过上好日子!”
少年的誓言,在小山村的上空久久回荡。
村民们笑着,眼里却都闪着泪花。
他们扶起李文山,拍着他的肩膀,说着一句句朴实却充满力量的鼓励。
“娃,到了外面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
“给咱们石崖村争口气!”
“我们等着你回来!”
就这样,怀揣着全村人的期望和凑齐的学费,李文山背上了行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养育他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他站在山梁上,回望着生他养他的石崖村,眼泪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更是整个石崖村的希望。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此去,不成名,誓不还!
那一年,他十六岁,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鹰,带着一丝决绝,奋力飞出了那道将他困了十六年的大山。
02
初到省城,巨大的城市像一头钢铁巨兽,让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李文山感到既新奇又畏惧。
高耸入云的大楼,川流不息的车辆,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人们脸上那种自信又匆忙的神情,都和他熟悉的石崖村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磨破了皮的布鞋,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这一切都让他显得与这个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学校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差距。
同学们的穿着打扮,谈论的话题,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听不懂他们说的明星,也不了解他们玩的电子游戏。
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卑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大声说话,走路总是低着头,把自己缩在教室的角落里。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躺在硬邦邦的宿舍床上,总会想起临走时,村民们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他会想起村长老张布满老茧的手,想起王婶红肿的眼眶,想起李二爷颤颤巍巍递过来的那几个硬币。
这些记忆,像一团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烧,驱散了所有的自卑和迷茫。
他告诉自己,李文山,你没有资格颓废,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从那以后,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他就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去教室晨读,晚上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自习室。
为了省钱,他每天都吃最便宜的饭菜,馒头加白开水是他的标配。
同学们换下来的旧衣服,他觉得还能穿,就捡回来洗干净继续穿。
周末和假期,当别的同学都出去玩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做各种兼职。
发传单,刷盘子,去工地上搬砖,只要能挣钱的活,他都干。
他把挣来的钱,一部分寄回家里给父母买药,剩下的就小心翼翼地存起来,当作自己的生活费。
他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人也晒得又黑又瘦,但他从不觉得苦。
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点苦,和石崖村的乡亲们所承受的贫穷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高中三年,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高速运转着。
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高考那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全国最顶尖的建筑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躲在宿舍的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那是喜悦的泪水,也是释放的泪水。
大学的生活,比高中更加丰富多彩,也充满了更多的诱惑。
但李文山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
他选择了建筑设计这个专业,因为在他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梦想。
他梦想着有一天,能亲手为石崖村的乡亲们设计出安全、舒适的房子,让他们告别那冬冷夏热、漏雨透风的土坯房。
这个梦想,像一座灯塔,指引着他在专业领域里不断深耕。
他泡在图书馆里,阅读了大量的专业书籍,他的设计图纸,总是被教授当作范本,在全系传阅。
大学期间,他不仅年年拿一等奖学金,还利用课余时间,在一家著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实习。
他的才华和勤奋,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
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那家事务所工作。
从一个初出茅庐的设计助理,到能够独立负责项目的设计师,再到小有名气的首席设计师,他用了整整八年时间。
这八年里,他睡过的沙发,熬过的通宵,画过的废稿,不计其数。
他设计的作品,获得过国内外多项大奖。
他在这个行业里站稳了脚跟,也终于在那个曾经让他感到畏惧的大城市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还有了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这十二年间,他很少回石崖村。
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混出个名堂,没有脸面回去见江东父老。
但他和村里的联系,从未中断过。
他会定期给村长老张打电话,询问村里的情况。
他会给村里每个孤寡老人都寄去生活费。
逢年过节,他会给村里的孩子们买新衣服和学习用品。
他还出钱,把村里那条通往外界的崎岖山路,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在村民们的眼中,李文山已经是石崖村飞出去的最了不起的金凤凰了。
大家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是个有良心,不忘本的好孩子。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李文山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这些年,他虽然身在城市,但心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个小山村。
他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村里的老房子在暴雨中摇摇欲坠,梦见乡亲们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行走。
他知道,仅仅是修路,寄钱,是远远不够的。
那些破旧的土坯房,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威胁到乡亲们的生命安全。
随着他对建筑学的理解越来越深,他愈发地感到担忧。
石崖村的地理位置,本身就处在一个地质不稳定的区域,再加上多年的雨水冲刷,山体滑坡的风险越来越大。
他曾多次在电话里劝说村长老张,让大家搬离那些老房子。
但乡亲们故土难离,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谁也不愿意轻易离开自己的家。
李文山明白,要说服他们,光靠嘴上说说是不行的。
他必须拿出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希望的方案。
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所有的专业知识和人脉,秘密地进行着一项准备工作。
他花重金,请了一支专业的地址勘探队,悄悄地进入石崖村附近的山区,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实地勘探和数据分析。
他又亲自带领自己的设计团队,日以继夜地工作,根据勘探结果和石崖村的实际情况,设计了一整套新村的建设规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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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规划,耗尽了他多年的积蓄和他全部的心血。
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后,他知道,是时候回去了。
他要回去,兑现自己十二年前许下的那个诺言。
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为乡亲们建一个安全、美丽、幸福的新家园。
他满怀信心地以为,当他把这个宏伟的计划告诉乡亲们时,他们一定会像当年送他离开时那样,为他欢呼,为他骄傲。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一场他始料未及的风暴。
十二年的风雨兼程,他以为自己早已变得坚不可摧。
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乡情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
这一次荣归故里,竟成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考验。
03
时隔十二年,李文山终于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自己出资修建的水泥路上,心情复杂而又激动。
路两旁的风景依旧熟悉,连绵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山间飘荡的云雾,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当车子驶进村口时,他看到了一幅让他热泪盈眶的画面。
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翘首以盼。
为首的,正是白发苍苍的村长老张,和满脸皱纹的王婶。
车子还没停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给点燃。
李文山推开车门,还没站稳,就被热情的乡亲们团团围住。
“文山回来啦!”
“我的天,这就是文山啊,都长这么高了,比电视里的老板还气派!”
“娃,还认得我吗?我是你三叔公啊!”
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一声声亲切而又热情的呼唤,瞬间将李文山淹没。
他的眼睛湿润了,挨个地和长辈们打招呼,拥抱。
村长老张拄着拐杖,激动地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王婶更是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瘦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快,跟婶回家,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炖土鸡。”
村民们簇拥着他,像迎接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
村里摆起了长长的流水席,家家户户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
酒桌上,觥筹交错,笑语欢声。
村民们轮流向他敬酒,说着一句句祝福和赞美的话。
他们都觉得,李文山是石崖村的骄傲,是他们的希望。
如今他衣锦还乡,必定是要带领大家伙儿一起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的。
李文山看着乡亲们一张张淳朴而又充满期待的笑脸,心里百感交集。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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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各位乡亲们。”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十二年了,我李文山终于回来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十二年前,是大家凑钱,把我送出了这座大山。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李文山的今天。”
“这份恩情,我李文山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又红了。
村民们也都纷纷动容,有些人甚至抹起了眼泪。
“文山,看你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老张带头说道。
李文山点了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我回来,除了看望大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那个他们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或许,他要投资在村里建个厂子?
或许,他要给每家每户都发一笔钱?
然而,李文山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晴天霹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说:“我决定,要把我们石崖村,整个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