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3日清晨,麻栗坡烈士陵园的山雾还未散尽,一位五十出头、身材略显瘦削的男子双手扶着石碑,久久没有起身。陪同的侄子轻声提醒:“叔,太阳出来了。”男子没说话,只是抬手把帽檐压得更低——来之前他反复嘱咐,别惊动当地宣传部门,别拍照,他只是想安静地看看兄弟们。墓碑上那一排排熟悉的名字让他的指尖有些发抖,这个男人,正是当年第一个把信号旗插在老山主峰的罗仕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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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罗仕忠,坊间最常提及的是那张“红旗不倒”的照片:山坡上,两名战士一前一后,硕大的红旗迎风招展。这张照片在老兵群体里流传极广,但也伴随着争议——有人说照片清晰到离谱,拍摄角度又近,完全不像临战环境;有人从战术角度质疑,冲锋时举着两米长的旗子,不是活靶子么?质疑声此起彼伏,真伪莫辨。罗仕忠对此从不与人辩论,只是一句淡淡的“照片里的不是我”,然后转开话题。后来他才解释,自己当年带的确实是一面小得只有巴掌大的红色信号旗,“肉眼几乎看不见,只能靠望远镜确认”。
时针拨回1984年4月28日凌晨5时56分。信号弹拖着尾焰划破老山上空,炮声像炸雷一样连成片。14军40师118团7连的罗仕忠,当时只是一个副班长,正贴在潮湿的泥地里等待冲锋。摩擦声、轻咳声、弹片掠空声硬生生挤在一起,谁也不敢抬头。几分钟后,连长低声一句“上”,整排战士一齐起身,脚踝瞬间被地面的碎石拉出血痕。老山主峰被越军修成树桩工事,正面进攻必有大片死伤,7连被要求从东侧密林插上去,速度就是生命。
不到半小时,前突分队已倒下三分之一。罗仕忠右臂被弹片撕开,血混着汗,黏腻又刺痒,他顾不上,只怕慢一步敌人就会封死山脊。最要命的是,负责火箭筒的战友被炸飞,敌方机枪口火光愈发密集。罗仕忠抢过火箭筒,蹲闪两步,瞄准射击,火力点顿时哑火。紧接着,他摸到牺牲的旗手包里那面小旗——这是预定的信号器材,必须在主峰摇动才能通知后续部队。身后有人吼:“老罗,受伤了先坐下!”罗仕忠回一句:“等插完旗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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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左右,他和战士何天华钻出堑壕最后一道拐弯。敌军最后一个残余火力点还在抵抗,两人滚翻上去各甩出一颗手雷,硝烟散开后,高地终于无声。此刻罗仕忠已经气若游丝,何天华用匕首在石缝里凿出一点缝隙,两人把小旗塞进去,随后轮流扶住旗杆,生怕劲风把它吹落。罗仕忠回忆:“那旗杆插进去不到十厘米,靠石头夹缝勉强卡住,我用身体顶着,它才能站稳。”几十米外的观察所里,望远镜捕捉到那一抹跳动的红,随即炮火调整,主峰阵地宣告拿下。
战斗结束后,7连获得集体二等功,罗仕忠、何天华个人二等功。夸奖电报里写着“第一个登顶并插旗”,但他俩都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事。罗仕忠只是把军功章塞进背包,扛着火箭筒帮忙收殓牺牲战友。七月归营休整,他的左腿旧伤开始化脓,卫生员建议住院,他摇摇头:“前线还能扛,现在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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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春,罗仕忠因伤复原。组织叮嘱他去做残疾等级认定,他摆手拒绝:“比起牺牲的兄弟,我还能走还能跑,不该再给组织添麻烦。”回到贵州瓮安,他进了县磷化公司当发货员。1991年秋天,一趟山路运输任务结束后,中巴车在回程弯道侧翻坠入四十米深沟,车厢里二十多名乘客死伤。罗仕忠在翻滚间紧抱座椅框架,停稳后第一时间破窗,把昏迷的司机拖出来,又爬进车厢接力救人。事后县里要奖励他一千五百元,他婉言谢绝,只留下“快去给受伤的娃娃治伤要紧”。
命运并未因为他的谦逊而给他额外眷顾。妻子因病早逝,儿子五岁起便由他独自拉扯。2002年磷化公司改制,内退代表意味着工资砍半,没人愿签字。罗仕忠第一个站出来,笑着说:“年轻的还得养家,老兵先走。”他拿到每月几百元内退金,白天打零工,晚上摆修鞋摊。为了让儿子读完师范,他卖掉自留地的小房,把自己搬进出租屋。
2008年,他借钱搞起一个小型养猪场,没想到遭遇猪瘟,账面瞬间亏空五万元。邻居看他愁眉紧锁,劝他凭参战经历找民政部门帮忙。他搓着手里的老茧,说句口头禅:“打仗是本分,困难自个儿扛。”怕儿子读书分心,他把债务单子藏在床板下,自己跑到铜仁工地当钢筋工,一干就是两年。期间,他从不向人提及老山,顶多喝酒时露出胳膊上的弹疤,让同伴惊叹一句“像老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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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互联网兴起后,关于“老山插旗照片造假”的讨论又热闹起来。有人断言:旗手早已牺牲。何天华在物流公司上夜班,闲时刷手机,看到这样的帖子猛地直起腰杆。他给罗仕忠拨电话,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只回了三个字:“随他们吧。”不过,何天华最终还是让儿子发帖澄清:“家父健在,当年信号旗仅巴掌大,照片为宣传再现,并非现场拍摄。”帖子一度被网友怀疑为“炒作”,直到118团老首长藏雷出面证实细节,争议才慢慢平息。
罗仕忠多年来最大心愿,是重走老山。侄子终于在2012年凑足盘缠,陪他踏上那条熟悉而陌生的山路。主峰早已青翠,被炮火削平的石头重新覆上苔藓。罗仕忠站在昔日旗杆插处,伸手触摸裂缝,那是他和何天华当年用匕首凿出的。侄子悄悄按下计时器,足足过去九分钟,罗仕忠才开口:“这缝没合上,好,多亏没合上。”他说完转身,步履仍旧稳健,只是眼眶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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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县里想给他申请“最美退役军人”荣誉,他犹豫了一阵才答应,理由简单:“如果能借这面锦旗,让更多人知道老山兄弟的名字,那就领吧。”颁奖当天,他在后台对工作人员说:“别说我英雄,我就是扛火箭筒的。真正的英雄睡在那边山头,人家连领奖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罗仕忠在自家门口摆了个小木匠铺,帮邻里修凳子做柜子。逢人问起老山,他大多摇头笑笑,偶尔会把藏了三十多年的二等功奖状拿出来,用旧报纸重新包好,再塞进衣柜最里面。有人替他惋惜:如果当年评残、走干部渠道,日子不至于这么清苦。他摆手:“打仗那会儿,兄弟们抢着挡子弹,可没人想着以后待遇咋样。活下来,就别挑三拣四。”
2023年春节前夕,118团部分老战友发起募捐,准备立一块“老山插旗点”纪念碑。消息传到贵州,他只捐了一百元,转账备注写着六个字——“欠兄弟一声谢”。筹备组想请他参加揭碑仪式,他却推说猪圈要修篱笆。电话挂断后,他扭头拿起锤子继续干活,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穿过小院篱笆,和远山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主峰上的火力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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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老兵离开战场就成了普通人,罗仕忠恰恰印证了这句话。他不谈荣誉,不摆资历,更不消费伤疤,日子苦一点,心底却亮堂。他一直记得1984年4月28日清晨那面小旗在风中抖动的模样——那不是炫耀,而是一种交代:主峰拿下了,兄弟们可以跟上了。几十年过去,这股子劲仍在他骨子里,从未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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