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李伟挂断电话时，窗外的蝉鸣正聒噪到了极致，仿佛要将整个盛夏的暑气都嘶吼出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怀旧的复杂笑容。
电话是王皓打来的，那个在大学里睡在他上铺，能为一个肉包子跟他“干一架”，也能为了帮他追女孩在楼下弹半宿破吉他的兄弟。王皓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样，咋咋呼呼，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江湖气。他说他和一个“重要人物”正在进行一个项目考察，恰好要路过李伟所在的这座南方二线城市，晚上想聚一聚。
这个“重要人物”，自然就是周明。
李伟、王皓、周明，曾经是大学宿舍里雷打不动的“铁三角”。李伟稳重踏实，是3人中的“定海神针”；王皓性格火爆，是绝对的行动派；而周明则心思缜密，沉默寡言，却是3人中看问题最透彻的那个。
毕业十年，如白驹过隙。曾经誓言要“苟富贵，勿相忘”的少年们，终究还是被生活洪流冲向了各自的河道。李伟留在了这座不好不坏的城市，娶妻生子，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单位里当着不好不坏的中层领导，过着一眼能望到退休的生活。王皓和周明则去了大城市闯荡，听说后来进了一家公司，一个负责市场，一个负责技术，倒也算相得益彰。
只是，距离和各自的家庭，像一把无形的剪刀，慢慢剪断了那些曾经紧密的联系。除了在微信群里偶尔发个红包，调侃几句中年男人的共同烦恼——发际线、啤酒肚和被老婆孩子嫌弃的日常，他们已经有至少五六年没有真真切切地坐在一起过了。
这次的重逢，来得突然，却也正是时候。李伟感觉自己被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磨得有些钝了，正需要这样一针强心剂，来唤醒沉睡在体内的，属于青春的记忆。
“必须得好好招待一下！”李伟对自己说。
他立刻开始盘算。去哪里吃？这座城市的名馆他都熟，但总觉得不够特别。王皓那张嘴刁得很，普通的饭菜怕是入不了他的法眼。更何况，这次他要尽的是“地主之谊”，面子里子都得顾全了。
他打开手机上的点评软件，手指飞快地滑动着。排行榜上的餐厅换了一波又一波，新开的网红店层出不穷，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家店的名字跳入了他的眼帘——“蜀都秘境”火锅店。
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神秘劲儿。再看评分，高得有些离谱，几乎是清一色的五星好评。评论区的留言更是充满了溢美之词：“此生必去”、“颠覆了我对火锅的认知”、“服务好到让人感觉自己是皇帝”……
更让李伟感兴趣的是评论区里几张模糊的配图。照片似乎是偷拍的，角度很刁钻，但能隐约看到餐厅内部古色古香的装修，以及一些身着改良旗袍、身姿曼妙的服务员背影。
“就这家了！”李伟一拍大腿。
他仿佛已经能想象到王皓那惊讶又满意的表情了。用一顿能“颠覆认知”的火锅来招待多年未见的兄弟，绝对够排面，也够有新意。
他拨通了点评软件上留的电话，预定了一个包厢。电话那头的女声甜美柔和，确认信息时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挂断电话后，李Wěi心里更加笃定，这地方，选对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距离和兄弟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02
傍晚六点半，李伟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丰田凯美瑞，准时出现在高铁站的出站口。人潮汹涌，他一眼就认出了王皓。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王皓，虽然眼角也添了几丝皱纹，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十足，穿着剪裁得体的商务休闲装，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手表在灯光下很是扎眼。他身边站着的周明则变化不大，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更加斯文儒雅。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老李！”王皓也看见了他，大笑着张开双臂，给了李伟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你小子，还是这副德行！”李伟锤了他一拳，然后转向周明，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简单的寒暄过后，李伟载着两人驶向市中心。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车内是久违的兄弟情谊。他们聊着彼此的近况，聊着公司的破事，聊着家里的孩子。王皓口若悬河，周明偶尔补充几句，李伟则专心开车，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今晚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保证你们满意。”李伟故作神秘地说道。
王皓撇撇嘴：“老李，你这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地方？别是街边的大排档吧？我可告诉你，我这身衣服贵着呢！要是溅上油点子，你可赔不起。”
“放心吧，绝对高大上。”李伟自信满满。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并不算繁华的巷子口。巷子是仿古的青石板路，两旁是些茶馆、古玩店，显得颇为清净。而在巷子深处，一栋三层高的仿古建筑静静矗立，黑瓦红墙，飞檐斗拱，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用烫金的毛笔字写着——“蜀都秘境”。
“嚯，这地方可以啊！”王皓下了车，打量着眼前的建筑，语气中透着一丝惊讶，“闹中取静，有点意思。”
周明也推了推眼镜，目光在“秘境”二字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
3人走进大门，立刻有两位身着水墨画图案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孩迎了上来。她们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姣好，身段窈窕，脸上挂着职业而又甜美的微笑，齐声说道：“欢迎光临蜀都秘境。”
声音不大，却像有魔力一般，让人瞬间感觉旅途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李伟报上预定的信息，其中一位女孩便微笑着在前面引路。餐厅内部的景象更是让3人吃了一惊。这里不像是一个火锅店，倒更像是一个私家园林。小桥流水，竹影摇曳，座位之间用雕花的木质屏风隔开，私密性极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浓郁的火锅牛油香气，两种看似冲突的味道，在这里却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
就在这时，细心的周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周明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环境一流啊！”王皓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
“你看食客。”周明示意他们观察周围的几个半开放的卡座。
李伟和王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偌大的餐厅里，几乎座无虚席，但所有的客人，清一色全是男性。而且，这些男人大多看起来行色匆匆，神情中带着一种莫名的警惕。更奇怪的是，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戴着口罩，只有在夹菜塞进嘴里的一瞬间，才会飞快地拉下口罩，然后又迅速戴上。
他们的眼睛似乎也没怎么放在自己桌的火锅上，反而在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提防什么。整个餐厅虽然热闹，却缺少了寻常火锅店里那种大声喧哗、酣畅淋漓的烟火气，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紧张。
“这帮人……干嘛呢？”王皓也皱起了眉头，“吃个火锅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
李伟心里也泛起了一丝嘀咕。他在点评软件上可没看到有人提过这些。不过，他很快就用“高端餐厅，注重隐私”来说服了自己。或许，来这里消费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被人认出来吧。
“管他们呢，咱们吃咱们的。”李伟笑了笑，领着两人走进了预定好的包厢。
包厢更是雅致，墙上挂着山水画，桌椅是厚重的红木。为他们服务的，是另一位旗袍美女，她自我介绍叫“婉儿”。婉儿不仅漂亮，而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优雅。她为3人沏上茶，介绍菜品时声音柔美，仿佛不是在报菜名，而是在吟诗。
这份无微不至的服务，暂时驱散了3人心中那一丝怪异的感觉。
03
锅底很快就上来了，是店家推荐的鸳鸯锅，一半是翻滚着红色辣椒的牛油红锅，一半是熬得奶白浓郁的菌汤锅。红白之间，太极分明，香气瞬间霸占了整个包厢。
菜品也陆续上桌，其品质完全配得上“秘境”二字。顶级的雪花和牛，纹理清晰如大理石；手掌大小的鲜活鲍鱼，还在盘子里微微蠕动；现切的毛肚，鲜嫩爽脆；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珍稀菌菇。每一道菜都像一件艺术品，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筷。
“可以啊老李！你小子是发大财了啊！”王皓看着满桌的硬菜，夸张地叫道。
李伟得意地笑了笑：“那必须的，兄弟来了，必须最高规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酒精和美食是最好的催化剂，它们轻易地就融化了十年光阴带来的隔阂。他们开始聊起了大学时的糗事：谁在考试时作弊被抓，谁喝多了抱着校园里的石狮子叫“爸爸”，谁为了一个女孩跟人打了一架……
那些尘封的记忆，一旦被打开，就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3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眼神里闪烁着属于那个特定年代的光芒。
服务员婉儿的服务简直可以用“滴水不漏”来形容。她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酒杯空了，她会立刻满上；烟灰缸满了，她会悄无声息地换掉；虾端上来了，她会戴上手套，优雅而迅速地将虾壳剥好，将晶莹的虾仁分到3人的盘子里。
她的存在感很低，却又无处不在。
王皓显然很吃这一套，他喝得有点多，开始跟婉儿开起了玩笑：“小美女，你们这儿的服务员是不是都得经过特种训练啊？比我们公司的行政总监还厉害。”
婉儿只是抿嘴一笑，轻声说：“先生您过奖了，让您满意是我们的荣幸。”说完，又悄然退到一旁。
唯有周明，在大部分时间里保持着清醒。他话不多，但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到，婉儿虽然服务周到，但她的眼神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包厢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她的笑容很甜美，却像一张标准的面具，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情感波动。
他还借口上厕所，在外面转了一圈。他发现，那些戴口罩的男人，桌上的菜品动得很少，酒也喝得不多。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低头看手机，或者与那些漂亮的服务员低声交谈。那些服务员会俯下身子，凑到他们耳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引得那些男人时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笑声。
这一切，都让周明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这绝不仅仅是一个火锅店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别的“服务”。
不过，看着聊得正嗨的李伟和王皓，他决定暂时不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以免扫了大家的兴。毕竟，久别重逢，开心最重要。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桌上的菜品被一扫而空，两瓶茅台也见了底。3人都已是酒酣耳热，心满意足。
“爽！这顿饭吃得太爽了！”王皓靠在椅子上，拍着滚圆的肚子，大声赞叹，“老李，这地方找得绝了！环境、菜品、服务，都没得说！”
李伟也觉得倍有面子，他大手一挥：“满意就行！走，哥哥带你们去结账！”
3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包厢。
04
前台依旧是那两位迎宾的旗袍美女，她们的笑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完美的弧度。
“先生，您好，请问是‘李先生’那桌吗？”其中一位美女柔声问道。
“对，是我们，结账。”李伟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尽显东道主的豪爽。
美女服务员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然后微笑着报出一个数字：“好的先生，三位一共消费两千一百元整。”
“多少？”
李伟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生，一共是两千一百元。”服务员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李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两千一？三个人？人均700？吃一顿火锅？
他不是没吃过贵的，但人均700的火锅，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就算那些菜品再顶级，服务再好，也到不了这个价位吧？这比他请客户去最高档的海鲜餐厅吃的还贵！
“你没算错吧？”李伟皱着眉头问道，语气已经有些不善。
旁边的王皓也凑了过来，他酒劲上头，嗓门本来就大，一听这个价格，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什么玩意儿？两千一？你们这是火锅里刷金子了还是碗是金子做的？”王皓的大嗓门立刻吸引了周围零星几个客人的注意。
服务员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疏离：“先生，账单在这里，您可以核对一下。我们的食材都是最顶级的，服务也是明码标价的。”
她将一张打印出来的消费详单递了过来。李伟一把抢过，定睛一看，只见上面除了那些菜品的价格高得离谱之外，赫然还有一项——“包厢服务费：888元”。
“服务费888？你们怎么不去抢！”王皓指着账单，几乎是吼了出来，“什么服务值888？不就是端个盘子倒个酒吗？你们这是黑店！赤裸裸的黑店！”
他的吼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几个戴口罩的男人纷纷朝这边望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李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想在兄弟面前挣足面子，没想到现在却陷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这要是传出去，他李伟请客吃饭，结果因为价格太贵跟店家吵起来，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可这价格，确实太离谱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扣掉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班费用，也剩不下几个钱。这两千一，几乎是他半个多月的生活费。
就在场面一度陷入僵持，王皓的骂声越来越难听时，一个沉稳的男声从前台后面传来。
“这位先生，请息怒。”
3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中式对襟唐装、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缓缓走了出来。他身材微胖，面带微笑，手上还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他不像是个老板，倒像个养尊生息的居士。
“你就是老板？”王皓斜着眼看他，“我告诉你，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立马就打市场监督电话举报你们！价格欺诈！”
老板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他看了一眼账单，又打量了一下怒气冲冲的王皓、满脸尴尬的李伟和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周明。
“呵呵，”他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三位先生，稍安勿躁。这两千一百块钱，可不仅仅是这顿火锅的费用。”
“那还包括什么？你们的房租水电吗？”王皓不依不饶地讥讽道。
老板摇了摇头，转动着手里的核桃，不紧不慢地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这账单，是包括了我们三楼服务的。”
“三楼？”3人一愣。
“对。”老板的笑容里透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味，他朝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位旗袍美女递了个眼色，然后对李伟3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意味深长地说：
“三位贵客，请上三楼，体验完我们的服务，您就明白，这钱花得值不值了。”
05
老板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王皓的怒火，却也点燃了3人心中更大的疑惑。
三楼？
他们从进门开始，就只在一楼的大厅和包厢活动，根本没注意到还有通往更高楼层的路径。这家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个接到老板眼色的旗袍美女，正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那一位。她迈着莲步，无声地走到一处看起来像是装饰墙的红木屏风前，轻轻一推。
“吱呀——”
原本严丝合缝的屏风，竟然从中裂开，露出一个幽深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楼梯口没有窗户，只有几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暧昧，向上延伸，通往未知的黑暗。
一股混合着香薰和淡淡酒气的味道，从楼梯上方飘了下来，神秘而又充满诱惑。
“三位先生，请跟我来。”美女服务员站在楼梯口，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准化的微笑，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微笑显得格外诡异。
王皓的酒劲还没完全过去，好奇心已经彻底压过了愤怒。他第一个迈开步子：“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三楼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伟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付钱吧，太憋屈；不付钱吧，面子上挂不住。去三楼看看，或许是解决眼下困局的唯一办法。他看了一眼周明，发现周明正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楼梯口，眼神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走吧，老李。”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来都来了，就当开开眼界。”
李伟心一横，点了点头。
3人跟着那名服务员，一前一后地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脚下的地毯厚实而柔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和同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楼梯并不长，大概也就二十多级台阶。但每向上一级，那种神秘的气氛就浓重一分。
终于，他们走到了楼梯的尽头。服务员推开了面前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
门后的世界，豁然开朗。
一瞬间，李伟、王皓和周明三个人，全都愣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们的想象。
王皓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
“这……这是啥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