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国,有你的包裹!”
邮递员老王的声音,打破了白家洼午后的宁静。
我放下手里的锄头,满心疑惑。
“谁寄来的?”
“不知道,没写名儿。”
老王把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纸包递给我,“就一个省城的邮戳,还模糊不清的。”
我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包裹,心里“咯噔”一下。
省城......
一个我几乎要从记忆里抹去的地方。
我的手指,竟有些微微发抖。
这里面,到底会是什么?
01
故事,要从一九八五年的那个夏天说起。
那年头的夏天,好像比现在要热得多,也长得多。
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叫林卫国,是那个年代最后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
我们村,叫白家洼,一个地图上都得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偏远地方。
黄土、泥瓦房、还有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就是我那几年生活的全部。
但即便是这样的苦日子,也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得有了光彩。
她叫苏静,和我一样,也是从城里来的知青。
她不像别的女娃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喜欢捧着一本书坐在田埂上。
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我们俩,就是在那片金黄的油菜花地里认识的。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我知道了她家在省城,父母都是教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她也知道了我是个孤儿,被村里的三大爷三大妈拉扯大。
共同的身份和对未来的相似期盼,让我们两颗年轻的心,很自然地靠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就像山泉水一样清澈。
没有鲜花,也没有誓言。
我会在上山砍柴的时候,特意绕远路去给她摘一把熟透了的野山杏。
她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磨破了袖口和膝盖的旧衣服。
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并排坐在打谷场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畅想着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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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啊?”她总是这样托着下巴问我。
“快了,静,一定快了。”我总是这样回答她。
我们约定好了,谁要是先有了回城的机会,一定要想尽办法,把对方也给拉出去。
我们都坚信,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我们。
终于,在一九八五年的初夏,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砸到了我的头上。
村支书找到我,满脸笑容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县里分下来一个返城指标,经过村委会一致讨论,决定把这个名额给我。
他说我这几年在村里表现最好,能吃苦,肯干活,理应得到这个奖励。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我终于可以回城了!
我终于可以带着苏静离开这个穷地方了!
我飞也似的跑到她住的知青点,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
她听完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比花还美的笑容。
她为我高兴,那份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可笑着笑着,我却看到她的眼圈慢慢红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失落和迷茫。
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哭了好久。
她说她当然为我高兴,可是一想到我要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就害怕。
她害怕这无边无际的等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
喜悦和离别的伤感交织在一起,让我们备受煎熬。
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她保证,我回城安顿好以后,最多半年,不,三个月,我一定想办法把她也接出去。
她总是点点头,靠在我怀里,不说话。
直到名额公示的最后一天晚上,她才终于向我袒露了心底最深的忧虑。
她拿出一封家信,信纸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变得褶皱不堪。
信上说,她的父亲病倒了,病得很重,急需人照顾。
而她的母亲,身体也一直不好。
家里希望她能尽快回去,撑起这个家。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我的心上,又烫又疼。
“卫国,我不是不想让你走,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如果这次我回不去,我爸他还能不能等到我......”
她哭得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是我自己梦寐以求的前途。
另一边,是我深爱的姑娘,是她无助的眼泪,是她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我该怎么选?
我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头都快炸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看着身边已经哭得睡着了的苏静,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
前途没了,可以再拼。
可要是心爱的人没了,那这辈子也就没什么盼头了。
我悄悄地起了床,没惊动她。
我找到村支书,告诉他,我想把这个名额让给苏静。
村支书当时就愣住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卫国,你小子是不是睡糊涂了?这可是返城名额啊!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好事,你说让就让?”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把苏静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我告诉他,她比我更需要这个机会。
我一个大小伙子,在哪儿不能活?在农村也能扎下根。
可她一个女孩子,家里还有病人等着,不能再耽搁了。
村支书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小子......真是个重情义的。”
他同意了。
我瞒着苏静办好了一切手续。
当我把盖着红章的调函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即,她反应了过来,把调函狠狠地摔在地上。
“林卫国,你凭什么这么做?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你的前途就不是前途吗?”
她第一次对我发了那么大的火,眼睛通红。
我捡起那张决定了她命运的纸,重新塞到她手里。
“静,听话。你家里的情况比我更需要这个。我向你保证,我很快就会去城里找你的。”
我抱着她,任由她捶打我的胸膛。
最后,她打累了,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离别那天,是个大晴天。
村里那辆能去县城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像是催命一样。
苏静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
“卫国,你一定要等我,我安顿好了,最多半年,我一定回来接你!”
“我发誓!”
我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傻丫头,我当然信你。快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我把她扶上拖拉机,帮她放好行李。
拖拉机开动了,扬起漫天的尘土。
苏静的身影在尘土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直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拖拉机的影子,直到尘土落定。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掏走了。
但我没有后悔。
我相信,我们的分别只是暂时的。
为了我们更长久的未来,这短暂的牺牲是值得的。
那时候的我,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天真。
我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时间和距离。
我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所有此刻的赠予,都将在未来以更加残酷的方式,让我一一偿还。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我亲手送走了我的爱情,也亲手,改变了我们两个人一生的轨迹。
02
苏静走了。
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煎熬。
我每天都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盼着邮递员那身绿色的身影出现。
第一个月,我没有收到她的信。
我对自己说,不着急,她刚到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要安顿家人,要找工作,哪有时间写信呢。
我理解她。
第二个月,还是没有信。
我开始有点慌了。
我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写了第一封信寄出去。
信里,我问她一切都好吗,家里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工作找得顺利吗。
我没有提一句我的思念,我怕给她增加压力。
我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收到信时惊喜的表情。
第三个月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收到回信。
我寄出去的信,就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大海,连个回响都没有。
这下,我不只是慌了,我开始害怕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开始在我脑子里打转。
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还是地址写错了?
或者,她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写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
每一封信,都承载着我越来越沉重的思念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很快就到了。
这是她当初向我承诺的最后期限。
可是,我依然没有等到她任何的消息。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这时候,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一开始还只是几个长舌妇在背后悄悄议论。
“听说了吗?林卫国那个城里对象,一回去就没信儿了。”
“嗨,这还用说?肯定是把咱们卫国当跳板了呗,拿到返城名额,谁还愿意搭理一个农村小子。”
“可怜哦,卫国这孩子,实心眼,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装作没听见,可心里却在滴血。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认识的苏静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
可是,为什么没有信?哪怕一个字也好啊!
把名额让出去的事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我家里人知道了。
一手把我拉扯大的三大爷,气得用烟杆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个糊涂蛋!你个败家子!那么好的机会,你眼睛都不眨就给了别人?你对得起谁啊你!”
三大妈坐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我。
“国啊,你让我们怎么说你啊。现在好了,人家在城里享福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穷山沟里,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我和苏静之间的感情。
因为这件事,三大爷气得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成了全家人的罪人,也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以前,我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是年轻人的榜样。
现在,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那种眼神,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嘲笑。
我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整日埋头在田里干活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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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劳累到极致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天来了,冬天又来了。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的心,比这天气还要冷。
我不再去村口等信了。
我把对她的所有思念和怨恨,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到底是不是错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承诺,我搭上了自己的前途,还连累了家人。
我到底图什么?
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苏静的脸,会在黑暗中慢慢浮现。
她的笑,她的泪,她说过的话,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过。
“卫国,你一定要等我!”
这句承诺,曾经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如今却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我的心。
我开始恨她。
恨她的言而无信,恨她的无情无义。
甚至,我开始怨恨我们当初的相遇。
如果没有遇见她,我是不是早就回到了城里,过上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慢慢抚平了最初的伤痛,也慢慢磨灭了最后的希望。
我开始接受现实,接受我将要在这个小山村里待一辈子的命运。
我开始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变得麻木而没有波澜。
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要这样了。
我以为,苏静这个名字,将永远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再也不会被提起。
我甚至在三大妈的安排下,开始去和邻村的姑娘相亲。
对方是个朴实的农村姑娘,话不多,但手脚勤快,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羞涩和仰慕。
媒人说,姑娘家对我很满意,只要我点头,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三大爷和三大妈都很高兴,觉得我终于想通了,人生总要往前看。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被风霜刻上了痕迹的脸,眼神黯淡无光,心里一片死寂。
就这样吧。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我对自己说。
03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就到了一九八六年的秋天。
距离苏静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甚至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就在我准备彻底放下过去,答应那门亲事,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身的泥土和汗水。
邮递员老王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村口喊我的名字。
“林卫国,有你的包裹!”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
包裹?
我在这里无亲无故,谁会给我寄包裹?
我带着满心的疑惑走了过去。
老王从后座上解下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方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包裹很轻,没什么分量。
我翻来覆去地看。
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也没有地址。
只有一个从省城盖过来的邮戳,字迹已经非常模糊,几乎看不清楚了。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速。
省城......
一个我刻意回避了一年多的地名,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会是她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了。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她如果想联系我,早就联系了,何必等到现在。
也许是哪个搞错了的吧。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揣着包裹回了家。
三大妈看我拿着个包裹回来,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谁给你寄的呀,国?”
“不知道,兴许是弄错了。”我随口答道。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
屋里光线很暗,我坐在床边,把那个小小的包裹放在膝盖上,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又或是在害怕什么。
最终,我还是颤抖着手,解开了包裹上捆着的细绳,一层一层地剥开了那早已被磨得柔软的牛皮纸。
当里面的东西露出来的时候,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