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远,还不接旨?”
县令的声音如九月寒霜,不带一丝温度地砸在李家简陋的院中。
老父亲李大山和母亲张氏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修远心中一片冰凉,他想不通,自己只是一个回乡务农、安分守己的读书人。
能惊动圣驾,那该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只听见县令用一种庄严肃穆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01
康熙三十九年的春天,京城的风似乎比往年都要料峭几分。
风中夹杂着街头巷尾的喧嚣,却吹不散贡院门前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红榜高悬,像一张巨大的判词,决定着成千上万读书人的命运。
李修远就站在这张判词之下。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袖口处已经磨出了细细的毛边。
这件衣裳,是他离家时母亲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里,都是期望。
他已经三十有二,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个年纪不算老,可若是放在科考这条独木桥上,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身边不时传来或是狂喜的呐喊,或是压抑的啜泣。
那些金榜题名的年轻举子,被同乡和仆人簇拥着,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京城的阳光都照在了他们身上。
李修远没有那样的光环。
他的目光,像一双迟缓的手,在那张写满了墨香与荣耀的红榜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
他找了三遍。
没有。
他身子晃了晃,勉强扶住身旁的一棵老槐树,才没有倒下。
树上的嫩芽早已探出头来,宣告着春天的到来,可李修远的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春闱。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从弱冠少年到而立之年,他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耗在了这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之中。
他想起第一次来京城时,意气风发,觉得天下之大,必有自己一席之地。
每一次落榜,他都写信回家,说自己还需努力,下次定能高中。
可“下次”这两个字,就像挂在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却永远也吃不到。
如今,他连写信的勇气都没有了。
希望,这个东西,最是磨人。
与其让年迈的父母跟着自己一年又一年地期盼,落空,再期盼,再落空,不如就此了断。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又长又浊,仿佛将胸中积攒了十余年的郁气与不甘,都吐了出去。
吐出去之后,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就这样吧。
或许,自己本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天底下,路有千万条,总不至于饿死一个肯下力气的读书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刺眼的红榜,转身挤出人群。
他的背影,在那些欢呼雀跃的人群中,显得有些萧索,但步伐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
回到位于京城南边胡同里租来的小屋,屋子里简陋得有些寒酸。
一张板床,一张书桌,一个掉了漆的木箱,便是全部家当。
墙角堆着的,是他视若珍宝的书。
这些书,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曾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如今看来,却像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他将书一本本地整理好,挑出几本实在舍不得的,用包袱仔细裹好,剩下的,他决定拿去旧书肆卖掉。
卖书的时候,掌柜的看他斯文,又见书保养得极好,便多给了几个铜板。
李修远捏着那点碎银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至少回家的路费是凑够了。
在京城这几年,他几乎断绝了所有的交际,一心只读圣贤书。
如今要走,竟连一个可以告别的人都没有。
他买了两个干硬的烧饼,一袋水,算作路上的干粮。
第二天拂晓,天还未亮透,他就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座让他梦碎的繁华都城。
走出城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
高大的城墙,在晨曦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来的时候,觉得这里是龙门。
他走的时候,才明白这里是围城。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他,只是一个被挤出来的失意者。
前路漫漫,归途亦是前路。
他不知道回家之后该如何面对父母,如何面对乡亲。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去。
那里,有他的根。
这条回家的路,很长。
从京城到江南,靠着一双脚,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
幸好路上遇到一个回乡的商队,他主动帮忙照看货物,打点杂务,换来了一个在马车角落里栖身的位置。
车队里的人,大多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话粗豪,见识却广。
他们聊的是南方的丝绸,北地的马匹,聊的是哪里的关卡难过,哪里的税吏难缠。
这些话,是李修远在书本里从未见过的。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渐渐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仿佛都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茧里。
“圣人云”,“子曰”,这些东西在应对科考时是敲门砖,可放在这真实的人间世上,却好像有些使不上劲。
他开始反思,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能写一手漂亮的八股文,去博取一个功名?
如果功名博不到,那这些学问,又有什么用处?
他想不明白。
或许,只有等他真正回到那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找到答案。
车队行了十几天,进入了山东地界。
这一日,在一处驿站歇脚。
李修远正帮着卸货,忽然听到驿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他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穿着衙差服饰的地痞,正围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看似普通,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拉车的马是上好的蒙古马,车厢用的也是质地坚硬的楠木。
车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蓝色布袍,但身形挺拔,神态沉稳,即便被这群人围着,脸上也无丝毫慌乱之色。
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一个个都目光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练家子。
一个看似是头目的衙差,指着地上一个摔碎的瓦罐,对着那中年男子嚷嚷道:“你这车,惊了我的马,把我这罐上好的女儿红给碰碎了,你说怎么办吧!”
中年男子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平静地说:“你的马,拴在十步开外的树上,我的车,一直在官道上慢行,何来惊马一说?”
“我说是你惊了就是你惊了!”那衙差耍起了无赖,“少废话,这罐酒是准备孝敬县太爷的,如今碎了,你得赔!”
“你要赔多少?”中年男子问。
衙差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十两银子,一文都不能少!”
周围的看客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破瓦罐,就算是上好的酒,也绝值不了五十两银子。
这明摆着就是敲诈勒索。
中年男子身后的一个随从,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似乎随时都要动手。
中年男子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那些看客一触碰到他的目光,都纷纷低下头,不敢多事。
这就是世道。
大多数人,都只求自保。
衙差见状,更加得意:“怎么?怕了?我告诉你们,在这地界,得罪了我们,你们休想安生走出去!”
李修远在一旁看着,眉头紧紧皱起。
他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多年的失意,已经磨平了他大部分的棱角。
可他终究是个读书人。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眼见这伙人就要得手,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位官爷,此事恐怕有些不妥吧。”他对着那衙差头目,不卑不亢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穷酸秀才身上。
那衙差头目上下打量了李修远一番,看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哟,哪儿来的穷酸,也敢来管爷爷的闲事?”
李修远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平静地指了指地上的碎片。
“官爷说,这是上好的女儿红。”
“没错,正宗的绍兴陈酿!”衙差昂着头说。
“据我所知,绍兴女儿红所用的酒坛,多是陶土烧制,色泽深沉,质地厚实。”
李修远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而地上这些碎片,质地疏松,颜色泛黄,明显是本地常见的瓦罐,用来装水尚可,用来装酒,怕是要不了几天就漏光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再者,官爷说马车惊了马,可你的马匹从始至终都安静地在树下吃草,何曾有过半分受惊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衙差的脸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大清律例》明文规定,捏造事实,敲诈勒索财物者,视其金额大小,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五十两银子,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官爷身为公门中人,知法犯法,就不怕上报到府台大人那里,丢了这身衣服吗?”
李修远一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那衙差头目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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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穷秀才,不仅懂行,还敢当众拿律法来压他。
他们平日里欺负外地客商惯了,仗着地头熟,没人敢惹。
可“知法犯法”这顶帽子扣下来,分量就不同了。
若是这秀才真去府衙告他一状,他这身皮就算不被扒了,也得惹一身骚。
周围的看客们,原本都低着头,此刻也开始窃窃私语,对着几个衙差指指点点。
那衙差头目骑虎难下,脸上挂不住,色厉内荏地指着李修远骂道:“你......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算你狠!”
说完,狠狠地瞪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带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中年男子走到李修远面前,对他深深作了一揖。
“多谢先生仗义执言,为我等解围。”
他的声音醇厚,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李修远连忙回礼:“路见不平,读书人分内之事,先生不必客气。”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在下李修远,江南人士,一介落第书生罢了。”李修远自嘲地笑了笑。
中年男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仔细打量着李修远,说道:“先生言辞恳切,条理清晰,非寻常书生可比。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先生不必挂怀。”
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由衷之言。
李修远只当他是客气,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商队继续上路,李修远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竟有种久违的痛快。
原来,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并非全无用处。
至少,在面对不公之时,它给了自己站出来的勇气和底气。
接下来的路程,平静了许多。
商队在进入河南地界后便转向了,李修远与他们告别,又开始了一个人的徒步旅程。
他已经离家越来越近了。
路边的风景,也渐渐从北方的粗犷,变成了南方的秀丽。
可天公不作美,刚进入安徽南部山区,便下起了连绵的秋雨。
秋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不见停歇。
山路本就崎岖,被雨水一泡,更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李修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艰难跋涉。
他的草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又冷又重,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这一日,他翻过一个山头,正准备找个地方避雨歇脚,却远远看到前方的山坳里,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半个车身都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
车旁站着几个人,正围着马车焦急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人的身形,看着有些眼熟。
李修远走近一看,不禁有些惊讶。
被困在车旁的,竟然就是十几天前在山东驿站遇到的那位中年商人一行人。
他们的处境看起来相当狼狈。
拉车的两匹骏马浑身是泥,不停地打着响鼻,显得烦躁不安。
几个随从正用尽力气推车,可车轮陷得太深,任凭他们如何努力,马车都纹丝不动。
更麻烦的是,其中一个车轮似乎在之前的颠簸和挣扎中受损了。
李修远看得清楚,车轮与车轴连接的关键卯榫结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根本无法再承受巨大的力量。
如果再用蛮力拉扯,这个车轮恐怕就要整个散架了。
到那时,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他们可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中年商人背着手,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他显然也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所以才没有让手下人继续白费力气。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李修远走了过去。
“先生,别来无恙。”
中年商人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李修远,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是李先生!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重逢。”
“看样子,各位是遇到麻烦了。”李修远指了指陷入泥潭的马车。
一个随从模样的汉子,打量了一下李修远瘦弱的身板,有些不耐烦地说:“是啊,车陷住了,轮子也快坏了,你一个书生,又帮不上什么忙。”
“住口,不得对李先生无礼!”中年商人呵斥了那随从一句。
然后,他转向李修远,苦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山路泥泞,车轮打滑,陷进去了。我们几个大男人,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它弄出来。”
李修远没有立刻说话。
他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车轮陷入的深度,泥土的松软程度,以及车轮损坏的状况。
他还用脚踩了踩旁边的地面,感受着地基的虚实。
这是他从小跟着父亲在田间地头学到的本事。
看天,看地,看庄稼,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
读书人讲究“格物致知”,这天地万物,皆是学问。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文弱的书生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李修友才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成竹在胸的神情。
他对中年商人说:“先生,想要将车拉出来,光靠蛮力是不行的。”
“哦?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中年商人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李修远自信地笑了笑:“需用巧劲。”
02
“巧劲?”
中年商人和他的随从们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们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有什么“巧劲”?
李修远也不多做解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指着路边的一片小树林说:“这车轮陷得太深,硬拉只会让车轴损坏得更厉害。我们得先把它撬起来。”
“可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撬棍。”一个随从说。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李修远让两个随从去林子里,找一根儿臂粗细、足够结实的长木杆。
又让另外一人,去附近寻几块坚硬的大石块搬过来。
他自己则脱下湿透的外衫,卷起袖子,用手刨开陷住的车轮旁边的烂泥,清理出一个可以放置石块的基座。
中年商人一直默默地看着他。
他发现,这个叫李修远的秀才,做事不慌不忙,条理清晰。
他指挥别人做什么,自己也亲自动手,没有半分读书人的架子。
很快,工具都准备好了。
李修远将一块最大的石头垫在车轮旁清理出的空地上,作为支点。
然后,他让众人合力,将那根粗大的木杆一端,深深地插进车轮底下的泥潭里。
“几位大哥,请按住木杆的另一端,听我口令,一起用力往下压。”
几个随从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一,二,三,用力!”
随着李修远一声令下,几人同时发力,将木杆的另一端奋力向下压去。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杆,此刻仿佛拥有了千斤之力。
深陷在泥潭中、重达千斤的马车,竟然被硬生生地撬动,陷住的车轮被缓缓地抬离了泥潭。
“快!把剩下的石头塞到车轮下面垫起来!”李修远大声喊道。
另一个随从赶紧将准备好的石块塞了进去,将车轮牢牢垫实。
众人松开木杆,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石块上,成功脱离了最深的泥潭。
“神了!这可真是神了!”一个随从忍不住赞叹道。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办成的事,竟然被这个秀才用一根木头就解决了。
中年商人的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他当然知道这是杠杆的原理,书本上都有记载。
可能将书本上的知识,如此娴熟地运用到解决实际问题上,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这需要观察力,也需要动手的能力。
李修远没有停下,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损坏的车轮。
“卯榫结构裂了,虽然暂时脱困,但绝对撑不到下一个镇子。”他皱着眉头说。
“那可如何是好?”
李修远沉思片刻,说:“只有一个办法了,得找一块合适的硬木,削制成楔子,打进去,将裂缝卡紧,这样至少能保证马车慢行不会散架。”
说着,他又带着人到林子里,仔细挑选,最后砍下了一截质地最为坚硬的枣木。
他从随身的行囊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刻刀。
那是他平日里用来修改文章,刻印章用的。
此刻,这把刻刀却成了最精巧的工具。
他就着昏暗的天光,在那截枣木上,比照着卯榫的尺寸,一点一点地削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稳,很专注,仿佛不是在做什么粗重的木工活,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越来越暗。
山里的气温,也随之降了下来。
看着李修远在雨中忙碌的身影,中年商人心中竟生出几分不忍。
他走上前去,将自己的蓑衣解下来,披在了李修远的身上。
“先生,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不如先歇一歇,明日再弄吧。”
李修远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了笑。
“多谢先生关心。只是这活计既然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说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山坳里。若各位信得过在下,不如先随我到家中暂避一宿。等我将这楔子做好,明日一早装上,咱们再出发。”
中年商人看了看自己这几位浑身湿透、面露疲态的随从,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真诚朴实的秀才,没有丝毫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如此,便叨扰先生了。”
李修远很快将木楔的雏形削好,将其余的活计暂时放下,带着一行人,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个山嘴,一处小小的农家院落,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三间茅草屋,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还种着些许青菜。
几只老母鸡在屋檐下踱步,看到生人来,咯咯地叫着躲开了。
虽然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安宁的生活气息。
听到院子里的狗叫声,屋里走出来一对老夫妇。
正是李修远阔别多年的父母。
“爹,娘,我回来了!”李修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两位老人看到儿子,先是一愣,随即浑浊的眼中便涌出了泪水。
“修远!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母亲张氏几步跑上前来,拉着儿子的手,不住地打量,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
父亲李大山则是站在一旁,激动得嘴唇哆嗦,却只是一个劲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寒暄过后,李修远才向父母介绍了身后的这几位“客人”。
他只说是在路上遇到的商队,因为马车坏了,天又晚了,便请他们来家中借宿一晚。
李大山和张氏是典型的庄稼人,淳朴又好客。
一听是儿子的朋友,又遇到了难处,二话不说,便热情地将众人迎进了屋。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雨大,别淋着了。”张氏一边说,一边忙着给众人找干毛巾擦脸。
李大山则去灶房,将火烧得旺旺的,让屋子里暖和起来。
屋子不大,却很暖和。
土墙上,还贴着李修远少年时写的字帖。
中年商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切。
这个家,虽然清贫,但处处都透着一股勤劳和睦的家风。
张氏很快就张罗开了晚饭。
她把家里准备过冬的腊肉割了一大块,又从菜园里摘了最新鲜的青菜。
李大山则拿出了自家酿的米酒,给客人们驱寒。
晚饭很简单,一锅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盘腊肉炒蒜苗,一盘清炒白菜,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鸡蛋羹。
可对于连日赶路、又累又饿的众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饭桌上,气氛很是融洽。
那位自称姓黄的商人,很是健谈,主动和李大山聊起了家常。
“老哥,看您这身体还挺硬朗啊。”
“嗨,庄稼人,就是一把子力气,不干活就浑身不舒坦。”李大山喝了一口米酒,话匣子也打开了。
“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啊?”黄姓商人看似随意地问道。
提到收成,李大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
“收成倒还行,风调雨顺的。就是......就是这税太重了。”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外人听到一样。
“朝廷的‘皇粮国税’,咱们没二话,那是应该的。可这粮交上去,到了县里,衙门的那些个书办、差役,又要变着法儿地刮一层。”
“什么‘火耗’‘运费’的,名目多得很。一石粮食,等真正交到粮仓,咱们老百姓就得多掏两斗的耗费。”
“日子过得紧巴啊。”
黄姓商人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不时地端起酒杯,慢慢地喝着。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李修远在一旁,没有阻止父亲的抱怨。
他知道,父亲说的,都是实情。
这些来自最底层,最真实的声音,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永远也听不到的。
一顿饭,吃到了深夜。
众人都有了些许醉意。
张氏收拾了几间干净的屋子,让客人们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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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远则点着油灯,继续完成他那个未完成的木楔。
昏黄的灯光下,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沙沙作响,显得格外清晰。
黄姓商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
有读书人的儒雅,却没有读书人的酸腐。
有乡野之人的朴实,却没有乡野之人的愚昧。
他通文墨,也懂实务。
这样的人,如果只是埋没在乡间,实在是一种可惜。
03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修远就已经醒了。
他将昨夜赶制好的木楔又仔细打磨了一番,直到它与卯榫的裂缝能完美契合。
吃过早饭,众人一起回到山坳。
李修远指挥着几个随从,再次用杠杆将车轮撬起。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楔对准裂缝,用石头“叮叮当当”地砸了进去。
木楔与车轴严丝合缝,将原本松动的结构,再次变得紧固起来。
“好了。”李修远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起身来,“只要路上走得慢一些,小心避开坑洼,支撑到下一个县城,找个好木匠彻底修理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几个随从试着转了转车轮,果然变得结实了许多。
他们看向李修远的眼神里,已经满是敬佩。
黄姓商人和他的随从们准备上路了。
临行前,黄姓商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李修远。
“李先生,此次多亏有你,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还请务必收下。”
李修远连忙摆手推辞。
“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援手本是分内之事,怎能再收先生的钱财。”
“我父也常教导我,读书人当有风骨,不能因小利而折腰。”
他的态度很坚决。
黄姓商人见状,也不再勉强。
他收回钱袋,深深地看了李修远一眼。
“先生这份品行,黄某佩服。”
他沉吟片刻,又问道:“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却会这般实用的工匠活;身有才学,却屡试不第,甘于回乡。你心中,可曾有过怨气?”
李修远闻言,坦然地笑了。
“怨?自然是有的。”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一朝付诸东流,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
“但怨又有什么用呢?”
“天底下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朝廷取士,自有其标准。或许是我学问不精,或许是我时运不济,总之,无缘便是无缘。”
“如今能回到家中,侍奉双亲,教几个蒙童读书识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觉得心里踏实。”
“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家人的安康,内心的安宁,或许才是一个人最该追求的东西。”
这番话,是他这几个月来,最真实的感悟。
黄姓商人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中,有欣赏,有感慨,还有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深意。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之才,不应止于乡野。”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上了马车,带着随从,缓缓离去。
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走得并不快,但很稳。
李修远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他只当那句话是一句客套的赞誉,并未放在心上。
生活,很快就重归了平静。
李修远彻底放下了对功名的执念。
他用那商人硬塞给父亲的银子,修缮了一下家里的茅草屋。
然后,就在村里的祠堂,办起了一个小小的私塾。
他收的学生,不分贫富,只要愿意学,他都教。
束脩也随意,有钱的给几个铜板,没钱的,提一篮子鸡蛋,或者拿几颗自家种的青菜,也都可以。
他的学问好,人又耐心,不像镇上的老夫子那样动辄打骂。
他不仅教孩子们识字,还教他们很多书本上没有的道理。
比如,如何辨认田里的庄稼,如何预测天气,如何用简单的办法修理农具。
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课,村里的人也都很尊敬他。
大家都说,修远虽然没考上大官,但现在这样,也挺好。
李修远自己也觉得很好。
这种被人需要,被人尊敬的感觉,比独自一人在京城苦读,要来得真实和温暖。
他每日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听着田间地头的蛙鸣,内心的那点失落和不甘,早已被这平淡的幸福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想,自己这一生,大概就会这样度过了。
平淡,安宁,也算是一种圆满。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江南进入了初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这一日午后,李修远正在私塾里教孩子们念书。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朗朗的读书声,飘出窗外,与村庄的宁静融为一体。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喧哗,还夹杂着锣鼓的声音。
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紧接着,村里的狗都叫了起来。
孩子们也坐不住了,纷纷伸着脖子往外看。
“先生,外面怎么了?”一个胆大的孩子问。
李修远也有些疑惑。
这穷乡僻壤的,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他安抚好孩子们,走出祠堂,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村口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的,竟然是本县的县令王大人。
县令身后,跟着主簿、县丞,还有几十名穿着崭新号服的衙役,个个手持棍棒,腰挎佩刀,威风凛凛。
他们敲着锣,打着鼓,一路不停,直奔着村子中央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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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村子的村民都被惊动了,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惊恐地看着这番阵仗。
在老百姓眼里,官府这么兴师动众地来,从来就没好事。
不是抓人,就是要加税。
村民们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纷纷跪在了路边。
那队人马的目标非常明确,穿过人群,最后在李修远家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李修远的父母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到这阵势,两位老人当场就吓得腿软了。
“官......官老爷,这是......这是怎么了?”父亲李大山哆哆嗦嗦地问。
王县令翻身下马,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村民一眼。
他整理了一下官服,面色严肃地走到了李修远家门口。
李修远心中也是一片慌乱。
他连忙从人群中跑出来,跪在了父母身边。
“学生李修远,见过县尊大人。不知大人驾临,有何公务?”
王县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看得李修远心里直发毛。
他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官府。
难道是......是数月前遇到的那伙商人?
他们是朝廷追捕的要犯?自己不仅救了他们,还留他们在家住了一晚,犯了窝藏之罪?
这个念头一出来,李修远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他越想越怕,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王县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着身后的衙役一挥手。
几个衙役立刻上前,将李修远家的院子团团围住。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王县令从身后一名随从捧着的明黄色托盘中,缓缓展开了一卷绸布。
那绸布上,绣着金龙,赫然是一道圣旨!
整个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能惊动圣驾,那该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只听见县令用一种庄严肃穆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