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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两岸,两个失业中女的镜像人生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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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喜欢的样子,路途曲折漫长,步步落子无悔。

配图 |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2023年1月,是我从腾讯离职后的第七个月,从上海回到老家的第二个月,连续工作十几年,我拥有了最长一次空档期。

大厂是多少人挤破头也要钻进去的地方,“怎么你还往外跑?”,妈对我十分恨铁不成钢,忍不住质问我:你到底想干嘛?不结婚不谈恋爱,你不打算出去工作了!

还好,我不跟她一起住。

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夏到秋再转入冬,季节终于开始严酷,似乎漫长没有尽头,我看向窗外并不遥远的江岸和流动不息的江水,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离职,是为了出国读书,我毅然决然地向所有人昭告,老子不要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不要为消费主义助长,要去追求电影导演的理想。可我只有一个月备考语言,两次雅思考试失败后,我突然内心一片空虚,做导演,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明明是个以文字思考的人,最吸引我的、我最擅长的从来都是文字而不是影像,就算读完了一年硕,难道还是回来拍广告?

缠绕我多年的虚无主义又犯了,从脑子里长出雾霾长出肢脚,渐渐裹住了我的周身,朋友说,你要么再备考一年,delay offer明年入学。

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室户里,房顶开始渐渐压下来,我每日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些高价买来的课件,所有单词在脑中逐渐褪色、淡化、消弭。忙惯的人突然闲下来,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出现问题。

经济很差,离开大厂再想回去很难,我的招聘流程走到最后一步被HRD卡住,回广告公司,又觉得大材小用,免不了又要陷入天天比稿的车轮战,有一搭没一搭的项目还是会找来,既然不用坐班,那何必还在上海待着?

一个月五千多的房租,让那些梧桐、话剧、展览、寂静的老租界街道,都渐渐失去了吸引力,而难以决断的缠绕丝线,在一场腰肌劳损的突然来袭后,一下子就脱落了。

我两个月起不来床,稍微一动,剧痛钻心,十几年的职业生涯积累下的所有疲倦瞬间爆发,身体沉默而愤怒的嚣叫:我不干了!

半夜醒来,痛觉如一丝热流顺着神经网络流到腿脚,我掐住这具肉身,想掐断痛感的传递,却阻止不了身体用这种方式,宣告存在。

我无法独自爬起身去医院。但仍要通宵赶稿,deadline不等人。

稍微好转后,我回到了老家,长江岸边,一座有着千年古塔的小城,与任何被时代浪潮落下的三线小城一样,安静,落寞,曾经愤世嫉俗,如今隐隐不甘,又无可奈何。

老家小城叫安庆,对岸是池州,反正,都是两个乏人问津的地方。

小时候,故乡是毛虫身上的壳,想化蝶必须把壳打碎,现在,依然无法克制带着挑剔的眼光去观察这座城市,但开始尝试着把故乡当成异乡来善待,人终究没那么容易斩断基因上的联系,可能也是,我到了心软的年纪。

小城无聊,日出日落,如江水反复奔流,但江水还能流向上海,奔入东海呢。唯一的精神生活是电脑和手机,不断刷新着网页,往微信书架里疯狂加书,让我感觉不至于陷入荒瘠。

豆瓣右上角一个红色的1,有人关注了我,是敏。

这是敏回到小城池州的第一百三十二天,一百三十二天前,她在上海。

一条江划开了两岸,也隔开了两座城市,小城与小城比邻相望,互通往来,靠二十分钟一班的渡轮和一座大桥。

江面不宽,却显得辽阔,想必是因为两岸都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较为发达的一边是一座千年古塔和临着码头的双行车道,不怎么发达的那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每到夏天,江风将那些浓密的高草和行道树吹得七歪八倒,在疯狂摇摆的植物间隙,农田的绿,因其上劳作的农人而显得安定。

反正,无论这些田地是被划作城市新区还是依然偏居一隅,农人的生活总是不变的,日出日落,有地,就是一份依傍,一份不被风浪吹跑的定心石,那些在农田边缘逐渐生长起来的商业住宅区,虽然有花园有电梯,里面,又有几个人住呢?

敏在小区的15层凝视窗外,一个农妇直起腰杆,用草帽扇风,看不清表情,动作让人想起《小森林》里的女主角。

江面上,日影逐渐西沉,硕大的太阳晕成一个蛋黄,缓缓落入水中。

那不是一份特别光鲜的工作,但有着十分光鲜的外在。

上海的市中心,高档写字楼,等电梯的都是穿三件套西装的金融从业者,早晨,人均手握一杯美式,阿拉比卡咖啡豆的香气在冷气开足的电梯间里静静弥散,中午,来往的人托着没有任何油烟气的沙拉和鸡肉卷,一个个纸袋上印着Wagas和星巴克的logo。

写字楼中没有四季,从大堂到办公室,中央空调,四季恒温,冬天,脱掉外套,里面穿的依然是衬衫,羽绒服拉上拉链?窝窝囊囊的多难看。

敏很喜欢这份工作,在这里,来往皆是体面好看的男男女女,大堂里飘散的话题是ROI和上市,电梯里则是一片冷静,只有各式香水味克制的流动,人人有文明的距离,即使飘来凝视的目光,让她感受到的也是恭维不是冒犯。

偶尔电梯里没人的时候,敏会对着光滑如镜的门自拍,镜面中,映出一个长发纤腰的白领丽人,这是她想要的样子,没人关心她的月薪八千五,与陌生人合租老破小,每天通勤两个半小时。

敏想在身边寻找一个年轻才俊,对她好,尊重她,不能笨,她没法跟笨蛋交流;有点风花雪月的爱好,因为敏当年是美术生,现在空闲下来还会偶尔画几张,哪怕在上海一年搬了五次家也要把画具带着;自然,要有房,不能让她帮着一起还贷;要有车,她喜欢穿高跟鞋,每天挤地铁都要了命,总不见得谈恋爱结婚还要跟着一起挤?

敏觉得这个条件不算高,姐弟恋她也可以,毕竟年轻男孩的味道比老男人清新真诚。

敏对生活有着十分美好的憧憬,跟同事约着一起逛街、看展、看电影时,她觉得自己跟那些毕业直接落户上海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虽然一张蔡国强烟火展的票价要一百五,那是她几天的午饭钱;虽然隔壁卧室总是传来那对情侣砰砰撞床的声音,她戴上耳塞看向窗外,夜色黑蓝近乎透明,脚下尽是红顶老房,耳边一阵春风吹过,还是可以吹开无限想象。

身无所长,但是,好看的人,总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窗外依然是黑蓝色的夜空,却换做江水缓缓流过,几艘货轮悠悠来往,看似慢吞吞,其实,也在往前走着,一转眼,就溜到前头的水面去了,只剩船头一盏又一盏的信号灯,一下下闪着红光,那光芒好像还刺在视网膜上,钻出一个洞。

敏被裁员了,疫情之后,公司赶起人来毫不手软,从收入高的裁起,逐渐裁到行政和hr,敏的行政专员职位,本质上可有可无,也就一并裁掉了。

她在上海留了两个月找工作,一无所获,她开始觉得房租高到无法承受,总觉得钱包破了个窟窿,漏出去的钱全白白流给了房东。

敏是不想回家的,那个小地方,四周都是长满了高草的荒野和菜地,一群只会面朝大地的老农。稍微长得像样点聪明点的青年,全都早早考学或出去打工,一条铺的疙疙瘩瘩到处毛刺的水泥路从镇里走到最近的大巴和渡口都要半小时,还要搭车或搭船,才能进城。可那座城也不过是安徽的三线小城。

敏拼了命才留在上海,她一想到再回去那样的生活,就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沿着后背丝丝缕缕升上来。

可是银行卡余额堪忧,敏只能回家。

那个自小住过的卧室里,敏觉得也不能老这么憋着自己。

敏咬牙买了车,一辆白色的奇瑞,她高兴,这下出行方便很多,去乡下,也不用再等半个小时一班的大巴,高跟鞋不用在坑洼的水泥路上刻出印子。敏在镇上的超市里走来走去,像巡视,也是挑剔,最终,她抱着一个粉色的大型熊玩偶和一袋旺旺大礼包,走到了收银台,她无可避免地看到铝制桌面上,薄薄一层灰。

“刷脸支付。”敏说。

“没有。”店主说。

敏无奈地掏出手机,扫码。

东西往后备厢放好,车驶向村子的方向。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很远,即使农村没有抽水马桶,能行车的道路还是有的。敏很久没来了,她认出道路两边的高草和树并未改变,房子和通往各家新房的一小截路面,却显出衣锦还乡的余韵,村里人在外面打工吃了苦,也要拿着钱回来摆阔,她想。

只是曾经那些房子多半只剩下老人小孩,如今,外面没活儿干了,房子里便渐渐多了青壮年的声音。

敏恨这个村子,但是她必须回来。

小女孩眼睛圆圆,看着车越驶越近,停车,下车,小女孩站在原地,高了不少,脸也开始有了一点少女的模样,有了一点少女的矜持。

所以,她不再往上扑,扑进敏的怀里,不再像一块小石头坠入湖面,坠得毫不犹豫,坠出不符合体积的沉,想念也有重量,小石头只有拿出所有重量才能在水面砸出切实的回声,砸出一道切肤的印迹。

敏看着女儿,她长得太快了,8岁的小孩已经长到了敏的胸口位置,圆圆眼里露出了怀疑。

敏每次回老家都会到乡下看女儿,女儿最开始会抱着妈妈不撒手,懂事之后也会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接我走?敏不回答,一个字就是一颗钉,她要是敢说出几个字,却不想想后面的重量,她怕那承诺最终变成一排钉,把自己全须全尾钉牢在背叛和恨意上。

女儿的小胖手背长着十个小窝窝,绕着敏的长发,缠成一圈圈。

女儿说,妈妈,你真好看。

敏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头发贴着头发,小孩的皮肤上还有一层淡淡的奶味,她想把女儿再糅进子宫里。

能怎么办,总不能带到上海生活,哪来的钱和户口给她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给同事知道她是单亲妈妈,以后怎么再谈恋爱?好在,小孩长得太快了,小孩的记忆很容易就会消失。

但是敏没想到,小孩日趋冷淡的眼睛也是两颗钉一样,钉尖穿透血肉。毛毛熊和大礼包一点用都没有。

敏二十出头就生了孩子,那时候,她刚大专毕业,在小城实习认识了比她大五岁的男同事,也不知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一拿到毕业证,就拿了结婚证,也不管那男人老家在乡下,更不知男人会家暴。

现在想来,无非是大学没怎么谈过恋爱,想着一定要找个容貌好又会体贴人的,满脑子罗曼蒂克,虚位以待也要把恋爱之路铺成百花满地,否则,就对不起她这份理想的坚持,女学生既没有社会经验更没有恋爱经验,事实证明,要骗她,再容易不过。

从婚车上下来,敏一看到他家农村的房子就心凉了半截,厕所对着猪圈,上厕所时,猪看着她的屁股,转过来,猪看着她的眼睛,一股冷风从下面往上吹,臭气把头和脸兜的严严实实。哪敢低头看脚下,陈年老坑,积着的都不能浪费,最终要浇到地里。她对自己说,只要人好,就没关系。

怀孕的时候,敏胖了三十斤,160cm的身高,140斤的体重,男人开始还嘻嘻笑,没关系,你胖成什么样我都爱。到后来,男人说“你看你像猪一样”。

农村的猪,可不是小猪佩奇那般粉粉可爱,它们拱土,泥地里打滚,抢潲水,哼哼叫震得耳朵疼,生过猪仔的老母猪,奶子拖在地上,甩来甩去。

敏不后悔生下女儿,流了那么多泪,吃得也不好,她只担心会不会影响婴儿健康,好在,女儿得小胳膊小腿壮笃笃粉嘟嘟,眼睛又圆又大,竟没一点他的样子,倒像从自己的模子里脱出来。

进产房出产房,丈夫不在身边,男人说我不去挣钱,哪来的奶粉钱,电话接通后,男人听见那头是个女儿,哼了一声,三天后才回来。

敏常常抱着小孩在夜里哭,身上的肿肉完全消不下去,还在增加。

月子里,敏剪了短发,按理说应该显得眉目分明,眉眼却被肥肉压成了缝,女儿半夜里哭,敏刚能合眼,推他,他不说话,转身接着睡,敏只能撑着起床,冲奶粉,喂。

小孩用力咬着奶嘴,松口,一道牙印,半天消不掉,敏看着痛,她希望自己能产奶,这样女儿咬的就是敏的肉身,有人的温度,爱的温度,而不是一团橡胶。

男人不再碰她,有次手稍稍摸下去,落到以前常去的地方,停下来,缩了回去,“你那个地方,现在松得像网”。

敏只是无感,心脏也跟网一样,冷风飕飕来回,网线在风里飘飘荡荡。敏觉得自己会抑郁,或者,已经抑郁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有了点瞌睡,也会立刻惊醒,她怕女儿饿了、哭了,她却睡死过去。敏的眼泪从眼头就是从眼尾濡出来,沤出红印,男人看了烦,把自己母亲叫来新房,总算有人搭把手。

不知道这段时间怎么过去的,敏想,大概老天看不过眼。

女儿断奶后,敏想出去工作,男人开始不让,说你啥都不会,能赚什么钱,出去也是现眼,还不如在家带孩子,敏说,在超市做个收银员都行,兼职,下班早,不耽误回家。

敏比月子里瘦了些,脸显现出依稀的下颚线,女儿常常摸着她的脸,不错眼地看着,觉得妈妈是什么好看不得了的东西。

“姐,你放着。”超市搬货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打暑期工,不过就比自己小三四岁,看着却像前世,搭手帮的多了,敏常常跟大学生聊天。

“毕业后去哪里工作呀?”敏问。

“上海吧,我这个专业只能去大城市,那边机会比较多。”

“上海啊,去那边工作,总要硕士学历吧。”

“姐,你肯定也可以。”

敏捂着嘴笑,做梦呢。

小伙子也笑,年轻真好,笑声明亮。

一天,男人闯进来,直奔收银台,揪住她的衣领,野男人呢?

四周的客人立刻拢起来,热闹不看白不看,男人的声音越吼越大,敏不让眼泪流出来,太丢人了,一流泪,岂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变真的了?幸好,大学生开学了,他不用看到。

男人没找到“奸夫”,把敏带了回去,那是拳头第一次落在她身上,女儿裹着粉色小被子在隔壁房间的小床上,拳头像雨,把哭声包住。

敏的丈夫没读大学,出社会早。敏觉得,他可能婚前就嫖过,不然不可能婚后也嫖得那么老道,瞒得那么熟练,如果不是最后都懒得瞒了,恐怕敏还是发现不了。

离婚不知道脱了几层皮,女儿也没要,敏知道自己带不了,前夫也不让她带走,他说,你走,我养孩子,你带走,一分赡养费都不给。明明他不爱女儿,但就是要拿她爱的来挟持,看着她痛,这报复,才快意。

女儿抱着敏的腿,哇哇哭,敏也哭,但是心里有根钢针长成了中流砥柱——带着小孩,哪都去不了,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生一个。

敏回了娘家,离婚证锁进卧室的床头柜,转头去了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她不知道,也许就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念想,土壤贫瘠,其他种子都死了,能活下来的,就生了不好拔的根。

在上海3年,敏也不知吃过多少苦,最开始在同学家打地铺,冒着雨跑人才市场找工作,没学历没特长能找到什么?一家茶馆看她长得不错还会画点画,招了她做茶艺师,进去才知道,主要是销售。来往人多,人多就手杂,手杂就乱摸。想换,但有一丝活路就不敢轻易撒手,没有人知道她年纪轻轻就生了孩子还离了婚,有时老板的提携,可能也带着点男女之间的欣赏和暧昧,但敏不敢露出一点软弱。

最后,还是老同学介绍,敏进了这家外企从前台做起,1年后转成了行政,终于,她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脱胎换骨。

敏想喘口气,已经离开上海了,她不想再无谓地把自己投到工作里,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一时并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卧室里,敏支好自拍杆,打开软件,开始直播。

直播间里零零落落几个人,没有刷保时捷的榜一大哥,只有几个嘴巴不干净的男人,言语间都在占便宜,敏大骂,男人不开口了,也不退出,就在里面蹲着看,不刷钱。

敏已经瘦下来了,一身包臀长裙,一件修身开衫,卷发到腰,全妆。骂完,整理好情绪,她笑,翘着兰花指介绍那些笔墨转折,想在直播间卖几张自己的画,两百一张,水墨静物。

“我想买。”有个网友留言。

“谢谢您,可以直接拍,留一个地址私信我。”

叮,付款。

“能把你的微信给我吗?想跟你交流交流书画心得。”那人说。

“我们在这里交流就好。”

“微信还是方便点。”

“这不太好哈,要不以后再说?”

男人消停了会儿,紧接着,“你什么东西啊,女骗子,画得一塌糊涂还在这里骗钱,退钱!”

敏立刻关掉了直播间,手机咔嚓一声,黑色屏幕上,一张冷静的脸,她的心在冰窖里打过很多次滚,冷得很彻底,硬得很熟练。

池州太小了,比对岸那座城还小,敏想,这下要想想接下来怎么过,总不能还一直跟妈住着,妈天天骂她:外面混了几年,最后还不是要滚回来,装什么高贵呢?还这看不起那看不起的。

敏开始跟她对着吵,后来想想自己也没地方可去,还得住妈的房子,快六十岁的人了,智能手机都不会用,跟她计较什么?

“你不会想在家待一辈子吧?”妈吼。

“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敏也吼出一嗓子,窗外的高草在风里摇晃。

门摔完,敏屏着泪刷豆瓣,为什么关注她?大概因为那个女生,就在对岸那座小城,也发了一条失业的广播吧。

我的豆瓣上,那个新的关注背后,有一个人生。

她的简介是: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自芳。

她常在深夜发广播,有时她一天发几条,李玟去世后,她连续刷屏,说自己也抑郁过,现在也经常觉得撑不住,但是她不想再吃药,配一张自拍,照片上,没有笑容。

有时,她自信爆棚,“姐这辈子,注定是风中自由翱翔的鸟,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有时她连续几天不说话,但她的人生轨迹,逐渐在这个架设在虚拟中的网站上,静静流露,对所有陌生人一览无余。

她常在深夜听歌,放最近流行的City POP,在音乐中起舞,用自拍杆录下视频,一边想念上海的时髦洋气;她鄙视小城的人,年轻人要么死气沉沉,未老先衰,要么油腻过人,不尊重女性,只有从上海和深圳回来的男人,稍微像点样子;她恨透了亲戚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无论男女,都告诫她,别从大城市回来就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过日子要接地气,别把自己当回事;她想念女儿,她不后悔离婚,她还是很想很想找一个好男人,但她必须变成泼妇,否则,人人都想咬她一口。

她发动态说,只要对她好,立刻就嫁,再也不想过苦日子。可第二天,她又把这条动态删掉,说要做一个独立的大女人,赚钱,只想赚钱。

但是在小城市,怎么赚钱?她开直播,卖画,卖不出去,她说,永远买不起自己的房子,永远要忍老妈子,永远也没法跟女儿住在一起。

有时她也是快乐的,她没有负债,尚且年轻,比当下的无数人幸运;她买了一辆车,握住方向盘的时候,感觉天地万物都在自己的手中,人生尽可掌控;她带着自拍杆去江边,江风吹着裙摆,长发如同丝线,她在镜头里端详自己,一边不错眼看着镜头笑;她在自己的卧室,趴在窗台上,手边一杯加冰的乌龙茶,看向前方,小区荒芜,前方没有任何遮挡,她轻轻哼唱着张国荣。

冬春之交的深夜,一阵胸闷突然袭来,挥散不去,像胸腔长出一颗巨大的肿瘤,堵塞了所有出气口,敏打开豆瓣,连发几条广播,明知大部分时候在自言自语,但总觉得那68个关注者,可能真有几个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一个红1,留言提示。

是那个女生,她写,抑郁症是脑部发生了病变,如果真的连日失眠,总有自杀念头,一定要看医生,确诊后不能停药。

敏一阵感动,又觉得她有点傻,你了解抑郁症吗?好像你得过似的,但凡经历过我的人生,就不会跟我扯什么感同身受。

她打开那个女生的主页,果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这种读过几千本书看过几千部电影的人根本不懂,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在云上飘,哪里真的扎进过人间疾苦。

女生又写,如果只是抑郁情绪,可以多出去走走,接近大自然,多运动,如果经济有问题,试着找份工作?就算挣少一点,动起来就一定会变好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要回上海的,我绝不在这里工作,工作意味着稳定,稳定意味着结束。”敏想了想,删掉了这些广播。

江岸小城的冬天,特产湿冷。经济下行,失业率倒高居不下,遍野哀号,江风尤其凛冽,不敢开窗,开足空调暖气,风打在玻璃上还是呜呜叫,似乎玻璃,是人与世界间最后的屏障,风便想尽办法攻击、鞭打,碎除,砰砰有声,听得心寒。

过完春节,乍暖还寒,行业又冷又淡,毫无复苏的意思。猎头推来的职位,要么限制年龄,就差把35岁去死写在明面上,要么跟老板面谈时,让你出整个方案再教他一顿怎么做广告,最后,以一个莫名的理由回掉,此番操作,行业称之为—白嫖,这种操作,不乏几家知名大公司,头部新媒体。连续几次下来,更觉得焦躁像一个塑料袋,套住了我的头。

我整日绷着脸不发一言,只觉得整个朋友圈马照跑舞照跳,只有我被甩脱在一隅。我一方面要跟整个世界的焦虑抗争,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抗争毫无意义,自己互殴就算了,还找不到一点意义借力,空飘飘的,没处下脚,日子就这样复制粘贴着过,人,也被冻住了。

我终究还是想救一下自己,为了解决这种广泛的焦虑和虚无,接了

一个项目,是以平时几乎腰斩的价格。但是腰斩价格也会带来不专业的客户和合作者,以至于原本应该同频的合作变成了降维,解释就花了大把时间。

但我想,有点事做,总好过凝视江水一去不复返。

然而,熬了几个夜,奔波到苏州出差,最终以客户选择了更便宜的关系户为句号。虽然会议上,对面的一排人鼓着掌:你们的提案,十分精彩。

深夜的归程上,看着玻璃映出的倒影,眼角和嘴角都不可控地下拉,我问自己:你看看你,离开腾讯,出的什么昏招?

我在温室里待得太久,都忘了野生环境,不是虎口夺食,而是鬣狗分尸。

那种瞬间的坠落感非常具体。如果说刚离职时只是感到当甲方的外壳脱落,朋友圈的冷清与日俱增,但动摇不了我的情绪,人走茶凉谁还不知道?但这些日积月累,到如今,足够确切,拳拳到肉,而且我确信说出来只会引人嘲笑,看,你们这些大厂出来的,全靠平台,一无是处。

我为我的坠落倍感羞耻,所以,我不说,宁愿屠戮自己,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自我惩罚。

我把痛苦倾倒到豆瓣上,至少那是个安全的树洞。

高铁里很暖,昏昏欲睡,头皮上一根神经却疼得蹦蹦跳,睡不着,刷一会豆瓣。

刷敏的广播,我会有种难姐难妹的携手感,我们在同一片迷雾中并行,知道对方存在,彼此都没那么孤独。

甚至,我渐渐升起一种,我还没有那么惨的优越感,这种感觉,让我在目前的处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十分卑鄙,这种抓手,不仅虚幻,最终又能幸福了谁呢?

可是我抵抗不住人性的软弱,我想,在一江之遥的地理巧合和相似处境之下,这是我一直在观看她的理由。

我可以软弱一点吗?独自披荆斩棘了三十多年,我可以被打败一下吗?但我又在找寻谁的允许呢?

但是,敏的广播里,说她的抑郁症又发作了。

给她发了几条留言,我怕她想不开。

这些年,身边有太多朋友经历了人生真正的磨难,抑郁之后,千辛万苦才从深渊爬出,还时不时会重新掉落,这些人,已是那些意志力极其顽强的人,还有一些,则轻飘飘的,就离开了,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一瞬间,那些可耻的优越感,在脑中连番走马灯的惨烈里,消失了。

我急切告诉她的,都是朋友的经验。

敏没有回复,几分钟后,她删除了那些广播。

高铁到站,一下车,冷风灌进,我打了个激灵。

在江边散步时,我看到一条小径从岸上,直插入江水,走下台阶,最后一级,放着一碗米饭。

妈说,入夜后不要靠近水面,附近老有人投水。那米饭上插的线香还在冒烟,我后背一凛,赶紧往回走。

但季节变化,终究会渗透肉身的时序,我不至于在春夜里沉醉,春天却还是带来了一些松动。

春夏之交,工作多了起来,有些是肯定能做出声誉的项目,有些是出去上班的邀约,也陆续在大刊发表了文章,在键盘忙着敲ppt,脑爆的时间多了,刷手机就少了。

我问自己,要不要先把上学的事放一下,出去工作?毕竟年薪不低,这一年自我放逐也损失了不少。

另一个声音问,你还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吗?

如何在“钱”和“我”中选择,不是一时命题,而是一生命题。而当导演,我也真的没搞清楚,到底是理想,或只是一个我想从无波生活里逃离的借口。说来也是讽刺,我在网络上劝人家动起来,找个事干,自己却天人交战,春去夏来,依然行动力不足。

敏的更新频率变少,我的观察对象又少了一个,有时我担心她,有时又恨她不听劝,一个小镇姑娘为何心比天高?但是我劝她,真的是理解她,担忧她吗?还是仅仅因为凸显了经验和智识,满足了我自己?

我打开手机,敏更新了。

敏在安庆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招聘主管。她回到了白领丽人的舒适区,这份工作不能让她离开母亲的房子独居,但好歹不用整天窝在荒芜江岸的住宅区。

开车行过江岸再穿过长江,有着风行水上的快意,胶着的人生也有了变局,也许,未来能买个自己的小房子,跟女儿一起住?但有个核,依然在身体里隐隐作痛,难道就这么留在小城?才三十岁,就要过一眼看到头的日子?

当然,这个时代再去谈一眼看到头的生活,简直是妄想。安稳,不属于大多数人,真正拥有安稳的人尚且忧形于色,何况敏那点内心的苗头总是蠢蠢欲动。

于是,敏又被裁了,这一次,公司找理由不给赔偿金,她去仲裁,被踢皮球,没人理她,敏在广播里怒斥,憎恨如江水一波接一波,化成实物,简直能淹没这座小城。

然而怒火终究化成了四处飞散的白灰,灰里带着点点火星,在风里寸寸熄灭,都飞不过这道不宽的江水。

在风里自顾自张开手臂的人,任风带着狠意穿过身体,会痛,但春夏时节的风,已温柔太多,多少也会吹动心里的淤塞。

敏站在江岸边,她沿着平日路线漫无目的地走。

这片江岸曾是大片滩涂泥地,如今已铺设上步道,跑鞋触上去,十分轻便适脚。可这条路即使周末也少有人迹,周边的农人没有闲情逸致,小区住户又太少,这条路,就总是她私有的。

江风的温度一点点升上去了,贴在皮肤上,濡湿如一层水雾,对岸的宝塔换了个新修的塔顶,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翕动着余晖,光映在江面上,则是搓长的烛焰,随水波摇颤。太阳在沉入江水之际,迸发出整日积蓄的全部能量,粉的紫的橙的光,力透天空,盛放了一座光的花园。

轮渡已经停了,草和树在风里低啸着,对面似乎隐隐有车喇叭声传来,想必都是下班急着归家的人,敏凝视着江面,一生的太多种种,一时间全都冒出来,重得像一口钟,把她扣得严实,喘不过气。

忽然,水波一动,一只灰黑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江豚随即出现在水流中,它游动着,十分欢快,两只黑如墨水的小眼睛和一只咧成弧线的嘴巴,它在笑呀,它的身后还有一只更小的,母子俩在水中绕来绕去,她担心那些船只不长眼,迟早会撞上,江豚却无惧生死般,在一只又一只船的间隙里,游动着,微笑着。

那是一个信号吧,敏想,她收住了迈向江水的脚,走向自己的复生。

夜色终究全部降落了,人在地上看天,就像在水底看水面,又远,又近。但女儿那双圆圆大大的眼睛在水中泛出来,跟小江豚的眼睛叠在一起,直映得整个天空都是,天空便不再像钟,沉沉地扣下,扣得密不透风。只要女儿在夜的另一端等待她,这就只是一个普通夜晚,夜晚终究会过去。

她脱下已湿透的袜子,提着鞋,赤脚走回了家,江岸上的小石子硌进皮肤,有种再世为人新奇的疼。

几周后,敏找到新的工作,在安庆的一家4s店,她恢复了一天发几条广播的节奏,配图里,合身工装,卷发束起,十分干练。同事都是上海和深圳回来的青年,毫无油腻,敏相信,他们携手,必定携手创下卖车佳绩。

项目是前同事介绍的,点名要求。我想,那些赞赏,给了我一点向前的推力。

上海的片场都在郊区,拍摄完,回到酒店已是凌晨。刚收工,脑子里会极兴奋,反刍一天,一个镜头,反复出现——女拳击手在八角台上被一次次痛殴,倒在围绳上,又被弹回台面中央,迎面而来的殴击继续劈面而至,对手面无表情。弹回对战,都不是她的本意,但是既然回来了,那就出拳吧,倒要看看,这个对手,经不经得起她的缠斗。

制片最开始推的女演员,长得很硬朗,我说,换一个面相嫩一点的吧。看起来软,拳才硬。

这个镜头拍出来,我很满意。

趁睡意即将入侵,我打开豆瓣,点开了敏的广播。

果然,她又失业了。汽车市场饱和,小池塘里也要斗一个人出去,但这次她失业,却显得豪气干云。

“整顿职场失败,姐是你们不配得的女人”,好像那些连绵不断的抑郁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都彻底随水而去,一片片软肉烂肉冲刷干净,露出一个坚净如铁的内核。即使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多月,敏说,明天会更好。

我启程回安庆的那天,天气很好,云淡风轻,就是形容这样的时刻,打车叫到一辆宝马1系,车里一阵木质香氛,怪不得,总有人留恋上海。

敏又换了新的工作,在一家民宿做主理人,长江中心的小岛,车要乘上轮渡才能抵达。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的风景在江面上看更壮美。她自拍一张,照片里有了女儿的侧脸,民宿有个花园,小孩晒足了阳光,坚冰融化。

从夏入秋,我回到职场,加班频密,打开豆瓣的时间也少了,等再次看到敏的动态,已是冬天。

我住苏州河畔,夜晚有种清贵的冷,跑者来来往往,穿着要保暖速干,也要修身好看。同样都是长江流域,不远处就是外滩的万丈华光,老家的长江,只有无边草树,路上,应该也没什么人了。

说来也是笑话,我回上海,是因为被电诈了,那不是一笔小钱,我开始感到,墙壁和天花板慢慢地压向我,我知道再呆在家里,迟早会被逼到空气尽失,哪怕降薪入职也行,只要能离开。但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一场命定的转向,所有犹豫不决的人都会被莫名地推上港口,起航时你会发现负重多一点,吃水也会深一点,至少,没那么容易晃。

而敏呢,敏还在对岸吗?她还能忍受又一年的寂寞吗?

敏的ip,换到了江苏。

朋友给她介绍了工作,在江苏一座二线城市,她写:人生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喜欢的样子,路途曲折漫长,步步落子无悔。

她喜欢那座城市,人生第一次推窗见海,海风比江风宏大,海阔天空,吹散了对上海的留恋。

在那条广播的照片里,有敏长发吹起的背影,还有一本国家开放大学的本科毕业证书。

这个女人,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了。

可能,我也是。

编辑 | Terra 实习 | 永嘉

喻鲲

一个不想copy的writer/广告人/前互联网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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