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有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此言道出了万物生存的至理:不同的生灵,有不同的江湖,亦有不同的法则。
在中国庞大的民间信仰体系中,佛、道两教,如同浩瀚的江海,为无数灵魂指明了超脱的方向。然而,在这江海之外,亦有无数隐秘的溪流,在山野乡间,奔腾了千年。
其中,源自关东白山黑水间的“出马仙”,最为神秘。
胡、黄、白、柳、灰,这五大家族的精灵,既有百年道行,为何不寻求佛门庇TA佑、不拜入道家仙班,偏偏要选择“出马”这条最辛苦、也最纠缠的“人仙相合”之路?
或许,这背后,藏着一个关于生存与欲望的、最古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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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二五年的秋天,民俗学博士生陈阳,为了一篇毕业论文,从东京,来到了一座位于伊豆半岛的、偏僻得在地图上都快找不到的海边小渔村。
他的论文题目,叫《论东北萨满文化遗存——出马仙信仰的流变与动因》。
过去三年,他埋首于故纸堆,啃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资料。但他发现,那些冰冷的文字,写得越多,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越大。
他总觉得,自己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能看到影子,却永远看不清那影子的真容。
他需要找到一个真正的“圈里人”,一个能为他揭开这层毛玻璃的“出马弟子”。
机缘巧合下,他从东京神保町一家旧书店的华人老板那里,听到了一个传说。
老板说,几十年前,国内最有名的一位出马师傅,人称“北马刘”,金盆洗手后,就来了日本,隐居在这片海岸。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干了。”旧书店老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只知道,这个人,懂得多,规矩大,轻易不见生人。”
陈阳,就是冲着这个传说来的。
从东京坐着风驰电掣的新干线,再换乘那种车身上都带着铁锈、慢悠悠的乡间电车,最后,再徒步走上一个多小时的沿海山路。
当那个炊烟袅袅、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的小渔村,出现在他眼前时,陈阳感觉自己,像是穿越了一条时间的隧道。
一边,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文明。
而另一边,则是古老传说,最后的栖身之所。
02.
刘爷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一处背山面海的缓坡上。
是一座很典型的日式老宅,带着一个小小的、打理得非常精致的枯山水庭院。
但陈阳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的“中国味”。
因为那扇古朴的木门上,挂着一面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八卦镜。
陈阳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站了很久,才敢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人应。
他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
他犹豫了一下,绕过院墙,走到了屋后的海滩上。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对襟褂子、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老人,正戴着一顶斗笠,坐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钓着鱼。
他的身旁,蹲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那狐狸的眼睛,竟是罕见的金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阳。
陈阳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刘……刘爷?”陈阳试探着,轻声喊了一句。
老人像是没听见,连头都没回。
“请问,您是‘北马刘’刘师傅吗?我……我是从中国来的学生,专门来向您请教一些学术问题的。”
老人,还是没反应。
就在陈阳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他脚边,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只通体雪白的黄鼠狼,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钻了出来,直挺挺地立起上半身,用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
与此同时,陈阳感觉自己的脖颈后方,也传来一阵冰凉的、被什么东西盯住的、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
陈阳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
他不敢回头。
“回去吧。”
礁石上,那个老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声音,沙哑,且苍老,像两块被海风吹了多年的石头,在相互摩擦。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只有一个等着进棺材的、钓鱼的糟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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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陈阳没有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就在村子里那家唯一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他没有再去打扰刘爷,但他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刘爷家门口。
他会提着从镇上买来的、最新鲜的蔬菜和肉,恭恭敬敬地,放在门口的石阶上,然后,再鞠个躬,转身离开。
他也会把自己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出马仙”的学术论文和地方志资料,整理打印好,和食材放在一起。
他用这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敬意和决心。
刘爷,依旧没有让他进门。
但他放在门口的东西,第二天,都会不见。
第七天,陈阳照常把东西放下,准备离开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还是那个清瘦的老人。
“你这后生,倒是执着。”刘爷的眼神,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陈阳,“那些个破纸,我都看了。写得狗屁不通。”
“是。”陈阳赶忙点头,“所以,学生才想听您讲讲,真正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
刘爷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陈阳明白,这是……默许了。
他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第一次,走进了这座传说中的、出马仙最后的堂口。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却一尘不染。
没有陈阳想象中那些神神叨叨的牌位和香炉。
只在正堂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画着白山黑水的工笔画。
画的下方,摆着一张长条供桌。
桌上,没有贡品,只摆着五个形态各异的、用黄铜打造的精致小酒杯。
“坐吧。”
刘爷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板凳。
“想问什么,就问吧。”
04.
陈阳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从自己那个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笔记本里,提出了那个困扰了他三年之久的核心问题。
“刘爷,学生不明白。”他看着刘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佛家讲普度众生,道家讲道法自然。既然仙家们已经有了数百年的道行,有了神通,那说明它们,也都是心向大道的善灵。”
“那他们,为什么不寻求一个更稳妥、更光明的‘出身’,比如说,去佛寺道观里,潜心修行,争取位列仙班呢?”
“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出马’这条,需要依附于凡人,充满了不确定,而且……不被外界所理解的道路呢?”
听完陈阳的问题,刘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笑容。
他给陈阳倒了一杯茶,茶香,清冽。
“后生,你以为,他们没想过吗?”
刘爷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你以为,那佛门的高墙,道观的金顶,是那么好进的?”
“没错,佛讲慈悲,道法宽容。但佛,也有金刚怒目;道,也有降妖除魔。”
“我们说的‘仙家’,胡黄白柳灰,说到底,是什么?”刘爷看着陈阳,“是狐狸,是黄鼠狼,是刺猬,是蛇,是老鼠。”
“它们,是畜生道修上来的。”
“不管它们修了三百年,还是五百年,它们的根子,都在畜生道。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妖气’,是洗不掉的。”
“那佛寺道观,是什么地方?那是正神菩셔萨的道场,金光万丈,浩然正气。它们这种带着‘原罪’的灵体,别说进去修行,就是离山门近了,都会被那浩然正气,冲撞得魂飞魄散!”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陈阳追问道。
“有。”刘爷点了点头,“削去自己一身的道行,散尽自己所有的修为,从一个最低等的、只能在旁边听经的小灵,重新开始。能不能修成正果,要看机缘,更要看那些正神的‘脸色’。”
“百年苦修,一朝散尽。后生,换了你,你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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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陈阳,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直以为,成佛成仙,是所有灵体修行的终极目标。却从未想过,这里面,竟还有如此严苛的“门槛”和“出身”之见。
“所以……”他喃喃自语,“它们,是被逼无奈?因为佛门道门不收,所以才只能选择‘出马’这条路?”
“不全是。”
刘爷,却摇了摇头。
他放下茶杯,走到门口,看着庭院里那棵已经开始泛黄的枫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佛门道门不收,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就算人家肯收,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去。”
这句话,彻底颠覆了陈阳的认知。
“不愿意?为什么?”他急切地站起身,追问道,“难道还有比修成正果、位列仙班,更有诱惑力的事吗?”
刘爷没有回头,他那清瘦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写满了故事的石碑。
“后生,你把它们,想得太简单了。”
“它们,确实心向大道,不想为祸人间。”
“但他们,终究不是人,更不是神。”
“他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和‘执念’。或者说,他们修行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成佛,也不是为了成仙。”
“而是为了一件,只有通过‘出马’这种方式,才能得到的东西。”
刘爷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像是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
“那件东西,是他们不惜耗费百年修为,也要苦苦追求的终极目标。”
“而那件东西,恰恰,是慈悲的佛,和清净的道,永远,也给不了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