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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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记忆中,父亲是从我妹妹出生后开始沉迷饮酒的。
他身为大学教师,即便喝醉也仍维持着体面。起初夜里归来,只是默默躺在客厅沙发上入睡,无论母亲如何责骂,都一言不发。
后来,他酒后回家便开始顶撞母亲,渐渐演变成激烈争执。
再过两年,他甚至邀请同事来家中喝酒,借着酒意,当众数落母亲的种种不是。
但面对外人,母亲始终极力维护父亲的颜面。她会笑着低头认错,姿态优雅得如同名门贵妇。
非要等到客人称赞我们家是书香世家才肯罢休。
母亲本身也并不逊色。在那个年代,她已是罕见的研究生学历,到我临近高考时,已升至体制内正处级职位。
当时不少同事朋友为她设宴庆贺,但她并未带我出席。
因为我中考失利,就读的高中并非市重点,位置偏远得几乎出了城区,她觉得丢脸。于是对外谎称学校禁止住校生周末外出。
这件事是妹妹告诉我的,她天真地说:「妈妈说想去接你,但老师不让她进。」
那时我正读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岁,还在上幼儿园。
我望着她圆润懵懂的眼睛,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也跟着母亲一起哄她:「是啊,老师不让。」
但内心深处,我反倒庆幸自己中考没考好——正因如此,我才能住校。
那时,父母的争吵早已成为日常。
我戴着耳机听英语,程欣则反复播放汉语拼音教学碟,音量开到最大,却仍盖不住屋里的吵闹。
吵就吵吧,我们早已习惯。可他们争吵的内容,却总让我如坐针毡。
或许程欣也感到不安,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因为争执的核心,无非两个名字——我,程欢;和我妹妹,程欣。
我爷爷奶奶是山沟里的老农,思想传统,重男轻女。
我出生时,爷爷一听是女孩,当场瘫坐在椅子上。奶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母亲清醒时就说:「过几年再生个儿子。」
那时虽有独生子女政策,但两人仍执意要儿子,与母亲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往事,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高考前两个月,父亲第一次醉到彻夜未归。那天夜里,她在卧室里抱头痛哭。我想安慰她,她却砸着床头柜,哭着说出这些陈年旧事。
父亲倒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多年来对我比对母亲更疼爱。
记得小学时,他每周送我去学大提琴,下课后总会带我去买炸鸡腿。
母亲规定只有考试得小发夹奖励才能吃,但父亲每周都买。没得奖的日子,他就仔细帮我擦净嘴角,和我默契地瞒着母亲。
有时我作业错得多,母亲严厉斥责,他总会替我说几句,赶我睡觉前,还悄悄把温好的牛奶塞进我手里。
因此那几年,尽管祖辈的偏见横亘其间,父母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每年春节,母亲坚决反对父亲接爷爷奶奶来住几天。
父亲带我回老家拜年,母亲从不随行,一次也没有。
可若有人问起,母亲却会笑着说:「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公婆家住好几天。」
而那些日子,她独自一人关在家中,闭门不出。
我难以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像躲藏一般度过那些孤独的时光。
小升初时,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实很高兴,尤其是语文和数学都超常发挥。
可父亲说:「我就是教数学的,你数学总不能考砸吧。」
母亲则说:「好在考上了,不然我当初托人让你进好小学就白费了。」
其实到那时为止,虽然我压力不小,但家庭还算平静。爷爷奶奶也渐渐接受了现实,甚至有缓和的迹象。
但就在我初一那年,国家出台新政策:若夫妻双方均为独生子女,城市户口也可生育二胎。
于是旧事重提,争吵再起,无休无止。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关系和睦,来往的亲戚朋友也都这么说。
每年寒暑假,父母都会带我去各地旅行。每到一处,便拍一张合影,收在电视柜下的相册里。
照片中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看起来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啊。
直到他们为二胎问题开始谈条件,我才第一次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们并非真正的一家人,而是三个人在搭伙过日子。
起初他们还避着我,后来吵得频繁,饭桌上也能当着我的面爆发。
那个新年,我过得如芒在背。
我低头扒着年夜饭,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节目,母亲突然将筷子狠狠砸向父亲的脸:「我都三十六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多危险?」
父亲放下碗筷,低着头:「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无非多花点钱。你只管生,钱我来出。」
母亲冷笑:「要是再生个女儿呢?你是不是就要离婚?这些年我的钱全花在这个女儿身上了,吃穿补习,你知道那些班多贵吗——」
她说着,食指狠狠戳向我的后脑勺。
「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到时候你让我带着两个女儿去要饭吗?」
我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借着擦嘴的动作悄悄抹去。
父亲原本挺直身子,还想争辩。可看到我抽泣的样子,又颓然靠回椅背。
最终,用一套房子换来了儿子。父亲答应年后就带母亲去办理过户手续——那是他婚前购置的房产,多年一直出租。
我们现居的这套房,是学校分给他的新楼,去年刚建成,临河而建,十七楼的夜景格外迷人。
但从那以后,我几乎再未静心欣赏过窗外的风景。
只记得那些如刀刻般的争吵,将原本明亮的玻璃窗,划得斑驳破碎,满是裂痕。
【二】
妹妹降生的那一刻,我终于亲眼见证了母亲曾向我描述的,关于祖父母的那些话。
爷爷确实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而奶奶却已心灰意冷,只在病房门口匆匆一瞥,便拉着父亲走开说话。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躲在最近的楼梯转角处偷听。
正如我所料,父亲坚决不肯离婚。
但他的理由出乎我的意料:「你让我怎么面对学校的同事?因为老婆生不出儿子就离婚?她那副样子肯定不愿带孩子,难道让我带着两个女儿再婚?」
我可怜的小妹妹啊,我真希望你从未降临这世间。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底冒出的念头。
何苦呢?何必来承受这份苦痛?
从那天起,父母的争吵便从未停歇,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未曾商量。
最终,是我提出的。
欢欣,欢欣。我叫程欢,那妹妹就叫程欣,愿我们姐妹都能快快乐乐。
「快乐?你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想着快乐?考砸了看你怎么快乐!站这儿干嘛?还不去学习?还是想跟你爸一起滚出去?」
在夹缝中,我也难逃责骂。从那时起,父亲开始酗酒。
无数个我熬夜复习的深夜,我一边盼着他早点回家,一边又害怕他回来。因为他一进门,原本安静的屋子就会立刻变得喧闹不堪。
母亲在卧室里的咒骂声,父亲在卫生间呕吐的声音,还有襁褓中婴儿刺耳的啼哭,交织成一片混乱。
有一次我正好起身倒水,亲眼看见母亲狠狠掐了一下婴儿的手臂。
只是为了吵醒昏睡的父亲,再次掀起一场持续到天亮的闹剧。
后来有邻居上门询问,可前一秒他们还在激烈争吵,下一秒却立刻换了面孔。
门一打开,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教师,和他举止得体的妻子。
父亲抱着孩子轻声哄着,母亲一把拉过我,笑容灿烂,就像她单位大厅墙上那排最上端的证件照一样完美。
「您可能找错人了,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父亲也跟着附和,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杯茶。」
就连别人问起她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什么,她竟也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热闹。虽然落下一身病,但她觉得值得。
几次三番下来,我也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多了,连自己都开始相信——至少在外人眼里,我家看起来确实幸福和睦。
所以当我中考失利,得知要住校三年时,我反而没那么难过。
尽管一向宽容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替我收拾行李,让我赶紧滚出去。
我很识相,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整天泡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也是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写小说。
我会为笔下的每个人物,安排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也许人之所以沉溺于虚构,正是因为现实中无法实现。
熬到高中,终于过上了一段还算安稳的日子。我的成绩一直优异,高中起点虽不高,但一直稳坐学霸之位,老师同学都爱夸赞我。
在赞美与鼓励中成长,人真的会变得快乐许多。我会拉大提琴,会写小说,渐渐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被温暖的目光和真挚的友情包围着。
唯一敏感的话题,就是我的家。同学想放假来家里玩,我总会提前拒绝,借口是去看望爷爷奶奶。
而当我向父母提起这事,他们果然如常回应:「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少跟他们来往。成绩那么差,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寒假,意识到上大学后不能每周回家,程欣便主动跑来和我同住。家里有三间卧室,她平时都和母亲一起睡。
那时她正读幼儿园大班,不知是否受家庭影响,我总觉得她特别会察言观色,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她扎着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没人认真打理。她趴在床边给我讲幼儿园老师说的故事,觉得有趣,非要讲给我听。
我实在听不下去,干脆帮她重新梳头——编了两条鱼骨辫,左右翘在耳后,显得活泼又俏皮。
大概沉浸于编发,我没太听清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脸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不好笑?你想听什么?我再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编这种辫子?」母亲走进房间,揪着程欣的辫子端详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上铺同学教的,只学一次就学会了。
我本在等一句夸奖,没想到她反问:「你平时在学校就做这些事?」
我一时愣住,她却误解了我的沉默。她一手撑在我的书桌边,另一手叉腰——这是她每次和父亲争吵前的标志性动作。
「你该不会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惊觉自己已许久没认真看过她了。记忆中,她曾美得像港台明星明信片上的女子。
早年她最爱系那种港风发带,秋天穿驼色毛衣配深咖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夸我妈妈是所有妈妈里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崇拜的人。
可此刻,她的头发稀疏了许多,随意扎成一束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变得陌生,我说不清是哪里变了。
或许是充血的眼睛,或许是深陷的黑眼圈,或许是干瘪却总想伤人的嘴唇。
我只简单回答:「没有。」
无论我如何辩解,她仍会翻遍我的所有物品。就像她怀疑父亲与女同事有染,便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甚至为此做了份爱心便当,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又要维持表面的体面。
最后她翻出一叠贺卡——那是同学送我的元旦礼物。
她逐字查看,指甲划过每一行字,最后扔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女生。」
大年初三晚上十一点,她打电话给班主任,只为确认那个写了「欢欢新年继续美丽可爱」并画了红心的学生,到底是男是女。
当然,她冤枉了我。当然,她从不道歉。
澄清不是为了还我清白,只是为了让她消气。她气消了,事情就结束了。
而我,只会换来一句冰冷的话:「你要是真敢谈恋爱,给我丢脸,看我到时候不打死你。」
全程,她毫不避讳程欣。我既愤怒又羞耻,觉得在妹妹面前丢尽了脸。
可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起身热了两杯牛奶。
递给我时说:「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我都困死了。」
那晚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抽鼻子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欢欣,欢欣。我有时会心疼程欣。
不知道这么早就学会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下几分真正的欢欣?
【三】
那个寒假,我掌握了糖醋里脊的做法。那是我们家难得一见的温暖时刻:母亲挑选食材,父亲在一旁帮忙,妹妹则负责试吃并大声夸赞。
我向来偏爱甜食,似乎多吃些甜味,就能冲淡生活中的苦涩。
可现实却不会因此变好,反而会将苦与甜搅在一起,调成一种令人难以下咽的怪味。
「欣欣,」在我们家里,只有我这样叫妹妹的小名。看着她脸上沾满糖醋汁的模样,我忽然脱口而出,「等你高考,一定要报我所在的城市,我天天给你做这道菜。」
父母无法理解我内心深处的逃离渴望,只顾着讨论哪所大学、哪个专业更有前途。
妹妹一边点头,一边又夹了几块肉放进嘴里。
其实我心里清楚,勾芡时淀粉放得太多,味道并不理想。但程欣却是吃得最起劲的一个,她傻笑着,比我更想留住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高三最后半年的冲刺阶段,我不再每周末回家,只在月考后才回去一次。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母亲升职,同事为她庆贺,却没通知我。
他们周五晚上聚餐,我周六早上才到家。程欣醒来后告诉我这件事。我骗她说没事,同时也试图欺骗自己,可心里仍像压了块石头。
没想到父母见到我,对这件事只字未提,只拿走了我的月考试卷和成绩单。
他们质问我,为什么总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尽管我仍是年级第一。
我解释说这次数学和英语题目偏难。
「别拿题难当借口!高考题要是比往年难,你是不是就直接放弃不写了?」
「你一向大考就紧张,到时候题一难,心态一崩,本科都考不上怎么办?」
「我好歹读的是211的本科和研究生,你要是考的学校还不如我,干脆别念了,高考完直接去打工,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听着这些话,我沉默良久,终于在最后一句后忍不住开口:「爸,妈,我前天刚过完生日,已经成年了。」
鼻尖一阵酸楚,在他们尴尬的沉默中,我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
晚饭时我为程欣做了一盘糖醋里脊,她笑着说比以前好吃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周六晚上就返回学校。
后来我无数次设想:如果当时我能控制情绪,如果我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如果我依旧选择掩盖一切。
如果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周日晚上才赶校车回校,会不会就遇不到那个人,也就不会发生那件事。
我的高中地处偏远,公交车终点站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路上没有路灯,旁边是个小山包,长满了杂乱的树木。
树林深处有间废弃的水泥房,据说曾有学生在那里被绑架撕票。
那晚我满心委屈,沉浸在难过中,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意识到危险已至。
是个比我壮实许多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投下来,像一只巨大而扭曲的直立鳖类。
我刚想小跑几步逃离,他猛地从背后拽住我的胳膊。
他操着当地方言,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烟酒臭味。
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小刀,威胁我闭嘴,否则就捅死我。
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行把我拖进树林,一直拽到那间水泥房旁。
到最后,我都没看清那男人的脸。
只记得三月底的寒意刺骨,跪在地上时手脚早已麻木,墙上用红漆写着一个巨大的「危」字。
危?是什么意思?
是柳永笔下「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危吗?是李白口中「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吗?
《蜀道难》是高中课本里的内容,我初中就会背了。
可爸爸说,市一中的学生背得比我早;妈妈说,课文背得再熟,初中语文成绩怎么还那么差。
山间弥漫着尘土味,混着他身上的恶臭,一次次击碎我的世界。
我忍着剧痛走回学校。那男人翻过我的包,只找到几块零钱,全被他拿走了。
手机我一直藏在笔袋里,他没发现。
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庆幸:幸好没被拿走,不然怎么向父母交代。
我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寝室只有我一人,我可以打一盆水进来,锁上门,慢慢擦洗身体。
满身伤痕。
那男人甚至在我左臀上咬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突然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些肮脏话语。
终于,我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赤身裸体地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面水泥墙。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我干呕不止。
稍微平复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