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句淬了冰的话,会从我父亲的嘴里,一字一顿地砸向我。
而那时,我正沉浸在自己倾尽所有,为他编织的最后一个温情梦境里。
这个梦,真美,也真残忍。
01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格子间里核对一份季度报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屏幕上的数字晃得有些模糊。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
我下意识地按了静音,想着等忙完这一阵再回过去。
可那电话却异常执着,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一声声急促的警报。
我的心,莫名地跟着那震动一起,悬了起来。
我跟主管打了声招呼,快步走到茶水间,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阵压抑的、细碎的抽泣。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妈,怎么了?你说话啊,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静静……”
母亲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爸……你爸病了。”
“你快回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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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说是什么病,但我知道,能让她如此失态的,绝不会是小事。
我几乎没有思考,立刻跟公司请了假,定了最近一班回老家的车票。
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父亲林建国,在我记忆里,是一座沉默而威严的山。
他不苟言笑,对我和弟弟林强的教育方式,是典型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母亲负责我们的衣食住行,而他,则负责树立绝对的权威。
我很少与他亲近,甚至有些怕他。
他对我最常说的话,无非是“女孩子要懂事”、“以后要找个好人家”。
我们的交流,贫瘠得像一块干涸的土地。
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血缘这条线,无论多细,总还是连着。
我幻想着,或许只是什么慢性病,需要人手照顾而已。
然而,当我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所有的侥幸心理都被击得粉碎。
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绝望。
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见到我,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而父亲,那个曾经在我眼中如山一般坚毅的男人,正虚弱地躺在沙发上。
不过短短数月未见,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脸色蜡黄。
看到我回来,他只是勉强抬了抬眼皮,眼神浑浊而涣散。
“回来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晚上,趁着父亲睡下,母亲把我拉进房间,终于对我说了实话。
“肝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扩散了。”
“最多,还有半年。”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听不清母亲后面还在说什么,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
可那股刺骨的寒意,却怎么也无法驱散。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在家里照顾父亲。
弟弟林强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但他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和朋友待在一起,美其名曰“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
家里压抑的气氛,让他无法忍受。
我试着和父亲多说说话,想安慰他,或者至少,让他不那么孤独。
可我们的交流,依旧艰难。
他很少谈及自己的病情,仿佛那只是别人的事。
他更关心的,是我的工作,我的收入。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在城里开销大不大?”
“这些年……自己有没有存下点钱?”
他问得异常详细,那种关心中夹杂着一种让我陌生的审视和盘算。
我当时只觉得,或许是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在最后多了解一下我的生活。
我没有多想,只是如实回答。
告诉他我工作还算稳定,自己也比较节俭,这些年下来,攒了些钱。
他听完,没有说什么,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那眼神,我后来才懂。
那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未来的关切。
而是一个账房先生,在清点自己最后的资产。
02
看着父亲日渐沉默,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家里沉闷压抑的空气,都在加速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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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心他就这样在病床上,在沉默中,走向终点。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毫无征兆地生根发芽,并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我要带他出去走走。
去看看世界。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有一次喝了点酒,指着墙上的一幅挂历画,对我说。
那是一幅海景图,蓝天,白云,金色的沙滩。
他说:“等以后有钱有时间了,爸就带你们去看真正的大海。”
这个承诺,像一张空头支票,在岁月的洪流中被冲刷得不见了踪影。
生活,家庭,子女,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再也直不起腰,也忘掉了远方的海。
现在,我要为他兑现这个承诺。
哪怕,是用我的一切去兑现。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
她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坚决地反对。
“你疯了?你爸这个身体怎么能折腾?”
“再说,家里哪有这个闲钱?你爸看病、吃药、还有以后……到处都要花钱。”
母亲的话很现实,现实得有些残酷。
我没有跟她争辩,我知道她有她的考量。
我找到了弟弟林强,希望他能支持我。
他听完我的计划,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姐,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有这钱,你给我,我拿去做点小生意,赚了钱给你和爸妈养老不好吗?”
“再说了,爸都这样了,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负责?”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五岁,却早已被父母惯得理所当然的弟弟,感到一阵无力。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最实际的利益和得失。
而我想要的,只是一段没有遗憾的记忆。
我没有再寻求他们的同意。
我径直走进父亲的房间,把我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以为他也会拒绝。
我甚至准备好了一大堆说辞。
可在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的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但在我眼中,却重如千钧。
那是我们父女之间,第一次达成如此重要的共识。
我动用了我工作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
我为他选择了最舒适的交通工具,预订了离海最近的酒店。
我查了无数的攻略,只为让这次旅途,尽善尽美。
出发那天,母亲和弟弟都没有来送。
他们的沉默,就是他们最大的抗议。
我搀扶着父亲,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那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海滨城市,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紧绷了一生的面孔,竟然也开始有了笑容。
我们住的酒店房间,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大海。
第一天清晨,我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海水,瞬间涌了进来。
父亲靠在窗边,看了很久很久。
我从未见他如此专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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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着他在柔软的沙滩上散步,海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问我海鸥为什么能飞那么高,问我远处的轮船要开到哪里去。
我给他拍了很多照片。
镜头里的他,虽然依旧消瘦,但眼神里,却有了一丝久违的光彩。
我们去吃了最新鲜的海鲜,那是他念叨了一辈子的味道。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那味道永远刻在记忆里。
晚上,我们坐在酒店的阳台上,听着海浪的声音,他会难得地和我聊起他年轻时的往事。
聊他当学徒时的辛苦,聊他和我母亲相亲时的窘迫。
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在那个夜晚,伴着海风,缓缓流淌。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父女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
我天真地以为,血浓于水,亲情终究可以超越一切。
我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晚的“父慈女孝”里,幸福得几乎要融化。
然而,在这片刻的温情之中,总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像针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扎我一下。
当我们看到沙滩上有一家三口在嬉戏玩闹时,他会突然感叹一句。
“要是你弟弟也能来就好了,男孩子就该多出来见见世面。”
我心里的那点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但我很快就为他找到了理由。
他只是想儿子了,这很正常。
当我花钱给他买了一件质地很好的羊毛衫时,他会板起脸责备我。
“女孩子家不要这么花钱,钱要省着点,以后嫁人了也要懂得持家。”
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我还是说服了自己。
他只是观念传统,他是在关心我。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地再次问起我的积蓄。
“这次出来,把你那点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吧?”
“女孩子身边没点钱傍身可不行。”
我笑着告诉他,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他开心,一切都值得。
他听完,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说了一句。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孝顺”,更像是一种盖棺定论的褒奖。
是对我这次“服务”的肯定。
可惜,当时的我,被亲情的假象蒙蔽了双眼,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应的喜悦之中。
我以为,我用我的全部,终于焐热了他那颗坚硬的心。
03
一个月的旅途,如梦一场。
钱花光了,但父亲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
他的脸上有了血色,甚至还长了些肉,笑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倾家荡产,能换来他最后一段高质量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
当我们再次踏入老家那扇门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旅途中那种轻松愉悦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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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让人窒息的压抑。
家里的陈设没变,但气氛,全变了。
首先是络绎不绝的亲戚。
叔叔、大伯、姑姑们,像约好了一样,轮番上门“探望”。
他们提着水果和补品,说着千篇一律的关心话语。
“建国啊,你可算回来了,看你气色好多了。”
“哎呀,还是女儿贴心,花这么多钱带你出去玩。”
但寒暄过后,话锋总会有意无意地,转向最核心的问题。
“静静这次可是把老本都花光了吧?真是个孝顺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这房子,以后肯定是要留给林强的吧?”
“建国啊,你和你嫂子那些存款,可得早点做个打算,别到时候麻烦。”
他们的话语,像一把把软刀子,看似关心,实则句句都在分割和试探。
这个家,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家了。
而是一块即将被瓜分的蛋糕。
而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已经提前拿走了自己那份,甚至还倒贴了一份的“外人”。
弟弟林强看我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不满和嫉妒。
而是多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和一种刻意的疏远。
仿佛我是一个即将离开的客人,而他,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母亲则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拉到一边,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我说。
“静静,你爸身体不好,你别再惹他生气了。”
“你弟弟还小,不懂事,你多让着他点。”
“家里的事,你爸自有安排,你……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她的话,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我还没说什么,还没做什么,在她眼里,我就已经成了那个“惹事”和“瞎掺和”的人。
她不是在调解,她是在警告。
警告我,要认清自己的位置。
家里的空气,越来越诡异。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一场风暴,正在所有人的默许下,疯狂地酝酿。
终于,在回家后的一周,父亲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癌细胞的扩散,不会因为短暂的快乐而停止。
他衰弱得很快,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那天下午,他把我、母亲、还有弟弟林强,都叫到了他的床前。
一些关系最近的叔伯,也闻讯赶来,挤在房间里,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拥挤。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站在床边,看着父亲那张干枯的脸。
我的心里,竟然还残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想着,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那些海边的散步,那些深夜的谈心,总该在他心里留下些什么吧?
他夸我孝顺,那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吧?
血缘亲情,总该比那些冰冷的财产,更重要一些吧?
我甚至不需要他给我留下什么。
我只想要一句公平的,肯定的话。
一句“女儿,你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就够了。
然而,我终究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