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门口。
那熟悉的烟火气夹杂着记忆里尘土的味道,让我一阵恍惚,几乎站立不稳。
我颤抖着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屋内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妈......”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足以压垮我最后一丝神经的沉默,就从这一刻开始,在我那小小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01
我叫张伟,今年三十有八。
在这个说老不老,说小也不小的年纪,我总算在打拼了十几年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我的人生,就像我们村后山那条蜿蜒向上最后汇入国道的土路,前半段尽是泥泞坎坷,但只要咬牙走出去,前面就是一片坦途。
至少,在去年之前,我一直是这么坚信的。
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又真正留在城里的人。
我是父母的骄傲,是整个家族的希望,更是村里人教育孩子时嘴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装修公司,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干起。
那几年,是真的苦。
为了一个单子,我可以陪客户喝到胃出血。
为了赶一个设计图,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鞋子跑坏了多少双,嗓子喊哑了多少回,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每次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唠叨,听听父亲那一声略显笨拙的“注意身体”,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他们是我奋斗的全部意义。
功夫不负有心人,凭着一股子拼劲和还算不错的头脑,我积累了人脉和经验,终于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和朋友合伙开了自己的装修公司。
公司不大,但业务稳定,利润可观。
我买了车,在城里付了房子的首付,也算是个有模有样的“张总”了。
生活好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还在村里操劳的父母。
他们把我拉扯大,供我读完大学,几乎耗尽了他们半生的心血。
如今,他们的头发白了,腰也弯了,我总觉得亏欠他们太多。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像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我,提醒我,尽孝要趁早。
于是,从公司开始盈利的第二个月起,我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决定:每个月给家里寄五千块钱。
对于我当时正在上升期的事业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
但对于在农村生活,一辈子没见过多少现钱的父母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第一次寄钱回去,母亲在电话里急得不行。
“伟啊,你寄这么多钱回来干啥?我和你爸有吃有喝的,花不了啥钱,你赶紧拿回去,自己在外面用!”
我笑着在电话这头说:“妈,您就放心花吧,儿子现在能挣钱了,这钱就是给你们二老享福的。别再那么省了,想吃啥就买啥,家里的旧电器也该换换了。”
我特意叮嘱他们:“我听邻居三叔说,他家买了个五十五寸的大电视,看着可气派了,咱也换一个!还有那个冰箱,用了十几年了吧?也换个双开门的,夏天放东西方便。”
母亲在电话里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连声说好。
从那以后,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我每月初准时把钱打到父亲的卡上,然后隔几天打电话回去。
“妈,钱收到了吧?电视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买了,你爸天天守着那大电视看呢,画面可清楚了!”
“那就好,冰箱呢?换了没?”
“换了换了,可大了,能放好多东西呢!你寄回来的腊肉我都放进去了,等你过年回来吃。”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总是充满了喜悦和满足。
每次听到这些,我的心里就比谈成一笔几百万的生意还要高兴。
我能想象到,父母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看着崭新的大电视;打开豪华的双开门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我给他们买的好吃的。
他们的生活因为我的努力而变得越来越好,这让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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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他们过得更舒坦,我寄回去的钱也从五千涨到了八千。
我让他们把家里的老旧家具都换掉,把院子重新修整一下,甚至劝他们别再种那几分薄田了,在家享享清福就好。
电话里,他们总是满口答应,乐呵呵地跟我描述着家里的新变化。
“沙发换了,软乎着呢!村里人都羡慕咱家。”
“院子铺上水泥地了,下雨天再也不怕一脚泥了。”
“你爸现在迷上养花了,把院子弄得跟个小花园似的。”
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我甚至开始规划,等过两年公司规模再扩大一些,就把他们接到城里来,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城市的繁华。
那段时间,我意气风发,觉得人生尽在掌握。
事业有成,父母安康,我几乎拥有了一个中年男人所能期望的一切。
我常常在应酬结束后,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能为我爱的家人撑起一片最安稳的天。
我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一直地过下去。
我从未想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凶猛。
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在那之前,它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
我的事业危机,也是从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
前年年底,房地产市场开始显露疲态,整个下游产业链都感受到了寒意。
我们这种做室内装修的,更是首当其冲。
先是几个原本谈好的楼盘精装修项目,被开发商无限期搁置了。
这一下,公司大半的预期利润都成了泡影。
为了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我不得不带着团队去接一些零散的家装活。
可市场不景气,客户们也一个比一个精明,价格压得极低,利润薄得像刀片一样。
更要命的是,一个合作了很久的材料供应商,因为资金链断裂,突然跑路了。
我们预付的一大笔材料款,瞬间打了水漂。
祸不单行。
紧接着,一个我们刚刚完工的别墅装修项目,业主以一些吹毛求疵的理由拒绝支付尾款,甚至还扬言要起诉我们。
那笔尾款,是维持公司员工工资和场地租金的救命钱。
一时间,各种坏消息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我围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孤岛上。
合伙人也开始与我产生分歧,他主张收缩业务,及时止损。
而我,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
我们开始频繁地争吵,曾经的雄心壮志和兄弟情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02
那段日子,我的人生彻底陷入了黑暗。
我每天睁开眼,首先想到的就是各种催款电话和银行的催缴单。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饭桌上对着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曾经那个在酒桌上挥斥方遒的“张总”,变成了一个为了几万块钱就能愁得一夜白头的落魄中年人。
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跑遍了所有可能借到钱的朋友。
同学、前同事、甚至是一些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客户。
我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一遍又一遍地向人诉说我的困境。
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你风光的时候,人人都想来锦上添花;在你落魄的时候,大多数人却唯恐避之不及。
最终,我只借到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钱,对于公司的巨大窟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为了挽救公司,我卖掉了那辆跟了我五年的车。
当买家把车开走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被一同带走了。
然后,我咬着牙,把刚刚还了没几年贷款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
我把所有的钱都投进了公司这个无底洞,希望能迎来转机。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能创造奇迹。
在苦苦支撑了半年之后,公司账上最后一分钱也花光了。
合伙人彻底绝望,提出了散伙。
我们就这样,在一家嘈杂的大排档里,喝完了最后一顿散伙酒,然后分道扬镳,各自背负了一身的债务。
公司倒闭的那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夜。
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和迷茫。
我失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一无所有。
这些年,我一直遵循着一个原则:对父母报喜不报忧。
无论在外面多苦多累,只要家里的电话一响,我立刻就会换上一副轻松愉快的语气。
公司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业务繁忙,更上一层楼。
卖车卖房的时候,我跟他们说准备换个更大更豪的。
我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在他们心中那个“有出息的儿子”的光辉形象。
我不敢告诉他们真相。
我怕他们担心,怕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为我操心受怕。
更重要的是,我怕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我是他们一辈子的骄傲,我不能让这唯一的骄傲,轰然倒塌。
身心俱疲的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家。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
“妈,是我,张伟。”
“哎,儿子!怎么有空打电话回来?最近不忙啦?”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
“嗯,不忙了。最近感觉有点累,想......想回家歇几天。”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惊喜起来。
“真的啊?那太好了!你赶紧回来,想吃啥,妈都给你做!”
父亲也抢过电话,用他那贯有的粗嗓门说道:“回来好,回来好,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啥时候到?我去村口接你。”
听着他们充满期盼的声音,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强忍着喉咙的哽咽,说了一个大概的日期。
挂掉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嚎啕大哭。
我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更糟糕。
至少从原点出发时,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惧。
而现在,我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和一颗被失败碾得粉碎的心。
回家的路,对我来说,不再是荣归故里,而是一场狼狈的逃亡。
我没有选择坐高铁,而是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
摇摇晃晃的车厢,嘈杂的人群,混合着泡面和汗水的空气,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仿佛只有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才配得上我此刻落魄的身份。
火车缓缓地驶出这座我奋斗了十几年的城市。
窗外,那些曾经熟悉的高楼大厦,那些我参与过设计的商业中心,在我眼中飞速地倒退,变得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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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想起了前几年过年开车回家的情景。
后备箱里塞满了给亲戚邻里带的各种高档年货。
车子开到村口,总会引来一群孩子围观。
我摇下车窗,挨个给他们发糖发红包,然后在一片“张伟叔叔”的欢呼声中,风风光光地把车开到家门口。
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呢?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挤在硬邦邦的座位上,口袋里只剩下几百块钱的生活费。
这样的我,该如何面对村里乡亲们探寻的目光?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那不是张伟吗?怎么坐火车回来了?他的大轿车呢?”
“听说他城里的公司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呢!”
“唉,真是可惜了,以前多风光的一个人啊。”
近乡情更怯。
这句古诗,我直到今天,才算真正体会到了其中那份复杂而沉重的情感。
我害怕回家,害怕面对那份曾经的荣耀和如今的落差。
可我又无比地渴望回家。
只有家,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个有我父母在的地方,才能给我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我终于回到了县城。
从县城到我们村,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
班车上,遇到几个同村的乡亲。
他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我这次回来待多久。
我含糊其辞地应付着,把头扭向窗外,假装看风景。
我的心里,却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生意失败是很正常的事,大不了从头再来。父母不会怪我的,他们永远是我的港湾。
是的,父母。
一想到他们,我灰暗的心里就透进了一丝光亮。
这些年,我一直用金钱来弥补不能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遗憾。
我想象着,他们用我寄回去的钱,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过上了村里最好的生活。
这让我那颗被失败挫伤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慰藉。
我虽然事业失败了,但我至少让我的父母过上了好日子。
从这个角度看,我也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的脑海里,开始清晰地浮现出那个被我“改造”过的家的模样。
宽敞的院子铺着平整的水泥,角落里摆满了父亲侍弄的花草。
客厅里,一套崭新的皮沙发取代了原来那个吱吱作响的木长椅。
墙上挂着一台超大的液晶电视,旁边立着一台崭新的空调。
厨房里,现代化的一体式橱柜代替了老旧的土灶。
双开门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各种新鲜的食材和营养品。
父母穿着我给他们买的新衣服,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它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次回家休养,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可以在那个被我打造成“安乐窝”的家里,好好地睡上几个安稳觉,吃几顿妈妈做的可口饭菜。
等我养足了精神,再重新出发。
03
班车在村口停了下来。
我下了车,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
这是家的味道,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
村里这几年变化很大,好几户人家都盖起了漂亮的两层小洋楼,门口停着崭新锃亮的小汽车。
看到这些,我更加坚信,我们家的生活条件,也一定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我拖着简单的行李,沿着熟悉的村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知不觉地轻快了起来。
远远地,我已经能看到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了。
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是激动,是期待。
然而,当我转过最后一个弯,真真切切地看到家门口时,我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这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