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那张纸条至今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字迹早已模糊，却依然能让我想起那个夏夜的悸动。
有些秘密，埋藏了三十多年，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气说出来。
01
1987年的夏天，蝉鸣声从梧桐叶间传来，整个县城都被闷热包围着。
我叫张风华，刚满十八岁，在县一中读高三。那时候的我瘦高个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是班里不起眼的那种学生。
班主任苏文博总是板着脸，他说我们这届是恢复高考后的第十届学生，肩负着改变命运的重任。教室里总是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每个人都埋头苦读，生怕落后一步。
我的同桌是个叫程雅文的女生，梳着两条辫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字写得很好看，像她的人一样清秀。我们平时话不多，偶尔她会问我数学题，我也会向她借语文笔记。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苏老师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教室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我正在做物理题，突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转头一看，程雅文正看着黑板，但她的手指轻轻指了指桌子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张折得整齐的小纸条。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传纸条可是件大事，被老师发现了会被叫家长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苏老师，他正专心致志地改着作业，红笔在纸上划着圈圈叉叉。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拿过来，藏在课本下面。
纸条上写着娟秀的字迹："晚自习后，有话想对你说。——雅文"
我抬头看向程雅文，她的脸微微泛红，眼睛却看着别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晚自习是从七点到九点，那时候学校管得严，住校生必须参加。我们县一中有个特殊的规定，高三学生可以申请住校，不过宿舍条件很简陋，八个人挤一间房。
程雅文家在镇上，平时都是走读，只有临近考试才会住校。这个学期开始，她申请了住校，说是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
晚自习的时候，我根本无心看书。那张纸条就在我的笔袋里，仿佛在发烫。我偷偷看了程雅文几眼，她依然专心致志地做着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九点钟，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程雅文收拾好书包，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紧张和期待。
我慌忙收拾东西跟了上去。
走出教学楼，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程雅文走在前面，她的白衬衫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显眼。她没有走向女生宿舍的方向，而是拐向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
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有打扫卫生的时候才会有学生过去。
我跟着她走进树林，脚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朦胧。
"风华，"她轻声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我有话想对你说。"
02
我站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心跳得厉害。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安静。
"什么话？"我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程雅文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显得特别亮："风华，你有没有想过，高考以后我们就要分开了？"
这个问题我当然想过。高考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有的去大城市上大学，有的留在本地工作，还有的可能会复读。我们这个班，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全部聚在一起了。
"想过。"我如实回答。
"我舍不得。"她的声音更轻了，"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个班级，舍不得..."
她没有说完，但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舍不得什么？"我问。
她又低下头，过了很久才说："舍不得你。"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
"雅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合适，"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但是我想，如果我不说出来，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风又吹过，带起她的几缕头发。她伸手拢了拢，这个动作显得那么自然，却让我的心更加慌乱。
"风华，我喜欢你。"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从高二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我愣住了。在那个年代，学生谈恋爱是被严格禁止的，尤其是高三的学生。被发现了不仅要叫家长，还可能被记过，甚至影响高考。
但是听到她的话，我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感动。
"我也..."我刚要开口，她突然摆了摆手。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她说，"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合适。但是我想，至少让你知道，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你的。"
她转身准备离开，我急忙叫住了她："雅文，等等！"
她回过头，眼中带着期待。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也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虫鸣声都停止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夜风中轻柔地交织着。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然后又变得复杂起来。
"那我们..."她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但是我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我们就这样相视而立，谁也没有再说话。夜色越来越深，远处传来宿舍管理员的喊声，催促学生快点回宿舍。
"我该走了。"她轻声说。
"嗯。"我点点头。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风华，明天晚自习后，你还愿意和我聊聊吗？"
"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03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根本无心听讲。
物理老师李长荣在黑板上画着电路图，粉笔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我的注意力全在程雅文身上。
她坐在我的右边，专心致志地听着课，偶尔低头记笔记。她的侧脸很好看，鼻梁挺直，睫毛很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我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但昨晚的对话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放。她说她喜欢我，从高二就开始了。我回想起高二的那些日子，她总是很安静，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不多，原来她那时候就...
"张风华！"
李长荣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
"你来说说这个电路的电流方向。"
我慌忙站起来，看着黑板上复杂的电路图，脑子里一片空白。程雅文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我，低声说："从正极到负极。"
"从正极到负极。"我重复她的话。
李长荣皱了皱眉："坐下吧，上课要专心。"
我坐下后，程雅文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推给我："没关系。"
看到她的字，我想起昨晚那张纸条，心又开始跳得厉害。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食堂碰到了同班的郑靖琪。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为人爽直，成绩也不错。
"风华，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问。
"没有啊。"我否认，但语气里透着心虚。
"还说没有，上物理课的时候，李老师叫你你都没听到。"郑靖琪放下馒头，凑近我，"说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下。郑靖琪虽然嘴快，但还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这件事憋在心里，我也确实需要找个人说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压低声音，"有女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郑靖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真的假的？谁啊？"
"我说的是如果。"我强调。
"嘿嘿，"他露出一副坏笑的表情，"我就说最近你不对劲。是不是程雅文？我早就看出来她对你不一般。"
我的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还装？"郑靖琪得意地说，"程雅文看你的眼神我都注意到了，还有她总是找机会和你说话。我说风华，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你别乱说，被别人听到就麻烦了。"我紧张地左右看看。
"放心，这里没别人。"郑靖琪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不过说真的，你们要小心。苏老师最近管得很严，前天刚有个高二的学生因为早恋被叫家长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是啊，现在是关键时期，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影响高考，还会连累程雅文。
"我知道轻重。"我说。
"那就好。"郑靖琪拍拍我的肩膀，"不过说实话，程雅文这姑娘不错，人漂亮学习也好。你要是真喜欢她，高考完了再说也不迟。"
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许他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确实不是谈感情的时候。但是昨晚程雅文眼中的真诚和勇敢，让我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午最后一节课又是苏文博的政治课。他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着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我却在想着晚上和程雅文的约定。
我该对她说什么呢？是像郑靖琪说的那样，劝她等高考结束后再说？还是...
这时，苏文博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张风华，你来回答一下，什么是实践？"
我又一次被点名了。
04
晚自习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格外漫长。
教室里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声音，偶尔有人轻咳一声。我看着手表，指针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八点、八点一刻、八点半...
程雅文坐在我旁边，安静地做着数学题。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系得很紧，头发用一根蓝色的皮筋扎成马尾。
她偶尔抬头看看黑板，然后又低头继续做题。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很细，握笔的姿势很标准。她做题的时候会轻咬下唇，这个小动作让她显得专注而可爱。
九点的铃声终于响了。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很快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管理员老赵远远地喊："快点，要关灯了！"
我们快步走出教室。今天的月亮比昨天更圆一些，夜空中还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夏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香味，让人感觉心情格外平静。
程雅文没有说话，直接走向了昨晚那片小树林。我跟在她后面，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到了大槐树下，她才转过身面对我。
"你今天想了一天吧？"她微笑着问，声音比昨天更加平静。
我点点头："是的。"
"我也是。"她说，"我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夜风轻拂，她的衣角微微飘动。在月光下，她显得那么美好，让我心中涌起一阵温柔。
"雅文，"我鼓起勇气说，"我们现在确实不应该..."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我想了一天，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听到她这样说，我心中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失落的是，我们刚刚开始的感情就要被现实阻隔；庆幸的是，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会伤害到她。
"但是，"她接着说，"我不后悔对你说出那些话。"
她走近了一步，站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风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如果高考结束后，我们都考上了大学，你还会记得今天晚上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高考结束后？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几个月后，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还会记得今天这个夏夜吗？
"我会记得。"我坚定地说，"我会永远记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就够了。"
"雅文..."
"你不用说什么。"她摆摆手，"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我知道，你也喜欢我，这就够了。"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夜色越来越深，远处传来宿舍管理员催促的声音。
"我们该回去了。"她说。
她转身要走，我突然叫住了她："雅文！"
她回过头。
"你知道你住在哪个宿舍吗？"我问。
她笑了："女生宿舍三楼，306室。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
"傻瓜。"她轻笑一声，"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夜色中，我站在树下久久不愿离开。夜风带着花香，月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我不知道的是，这个夏夜的对话，只是一个更大谜题的开始。
05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很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上课时，程雅文依然坐在我的右边，但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借笔、借橡皮这样的小事。她不再看我，我也努力不去看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这种刻意的疏远反而让我更加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今天换了发型，把马尾辫改成了两条小辫子；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衬衫配蓝色裙子；她做数学题的时候皱眉的样子；她偶尔望向窗外时略带忧郁的表情...
所有这些细节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郑靖琪察觉到了我的异常："风华，你最近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没事，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我敷衍地回答。
"要不今天放学后我们去河边走走？"他建议道，"整天闷在教室里，人都要发霉了。"
我摇摇头："算了，我想回宿舍看书。"
郑靖琪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那天晚自习后，我正收拾书包准备回宿舍，程雅文突然轻声对我说："风华，能帮我搬一下书吗？"
我抬头看她，她指了指桌上那堆厚厚的参考书："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好的。"我立刻点头。
我们一起把书搬到她的宿舍楼下。女生宿舍楼很安静，管理员陈玉霞阿姨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织毛衣。
"雅文，这么晚了还在搬书？"陈阿姨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这位男同学是你们班的？"
"是的，陈阿姨。"程雅文回答，"他帮我搬一下书。"
"那你们快点，马上要锁门了。"陈阿姨提醒道。
我们把书搬到楼下，程雅文对我说："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风华，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我爸爸说，如果我高考考得好，就让我去北京读书。"她的声音很轻，"北京有我叔叔，可以照顾我。"
这个消息让我心中一沉。北京，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如果她去了北京，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是几十公里，而是几千公里了。
"北京很好啊。"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那里有很多好大学。"
"是的。"她点点头，"清华、北大都在北京。"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夜风吹过，带起她的几缕头发。她伸手拢了拢，这个动作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会让我心动。
"风华，"她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这个问题让我的心一紧："当然会。"
"我也会想你的。"她轻声说，"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想你。"
就在这时，宿舍楼里传出了熄灯的铃声。
"我该上去了。"她说。
"嗯，你快去吧。"
她转身走向宿舍楼，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晚安，风华。"
"晚安，雅文。"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里，我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她今天告诉我她可能去北京，是什么意思呢？是在为离别做准备，还是在试探我的态度？
我带着满心的疑问回到宿舍。室友们已经熄灯睡觉了，我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躺在床上。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想起程雅文说的话，想起她眼中的忧郁，心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